第 78 章
叛军来得又急又凶，后宫的女眷们几乎全是凭着本能寻找藏身之所，也所幸援兵来得还算及时，才没酿成大祸。
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皇后再不敢离开儿女，强硬让他们跟自己宿在一处。
一出来，对上“嫁而复返”的贞阳，皇后十分头疼。
谁能想到好好一场喜事，竟陡然生了这么大的变故？
思及病秧子梅妃，笑面虎似的薛贵妃以及满脸褶子的原相，皇后简直心力交瘁。
她问候了贞阳几句有没有受伤、饿不饿之类的场面话，得到否定答案后，便着人带贞阳去休息。
长乐与皇后在正殿，偏殿睡了太子，贞阳则被安排在东边的暖阁里。
这座宫殿常年空着，乱兵进来没搜着什么，连火都懒得放便走了。因此收拾收拾勉强还能住人。
勉强，贞阳眼前闪过长乐说这句话时的挑剔表情，心想，她口中勉强能住的屋子，比起离苑，已经是天上地下的区别了。
她蜷着身子缩在崭新的锦榻上，暖阁小，生起火后，并不冷。
但她总觉得被汤镜握过的右手，怎么也热不起来。
或许是心理作用吧。
他的手实在太凉了。
光是想想，她都忍不住要打冷颤。
躺了一会儿，果然有人来送安神汤。打开门，却是汤九。
贞阳惊讶：“怎么是你？”
汤九板着脸：“别人端来的东西，你还敢下口？”
贞阳：“……”不敢了。
虽然很可悲，但现在她还真的只敢信汤镜以及他派来的人。
汤九盯着她喝了汤，临走前，犹豫再三说：“梅妃那里有汤六，汤六功夫虽不如我，但力能扛鼎，护住一两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你尽管放心睡。”
话音还未落地，贞阳的眼睛已经亮晶晶闪起来。
汤九头皮一紧，在她进一步开口提一堆问题前溜之大吉了。
“喂！”贞阳追到门外，却已经看不见汤九了。
什么人嘛，她悻悻垂头回屋。
关上门，她靠在门上后怕地揉了揉脸，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翌日，太子在天宸殿论功行赏，太监百通代为宣旨。
鲁约救驾及时，封锦蓉郡公，柳风英勇抗敌，擢骁骑大将军，掌管统领南北衙门禁兵。
比起柳风的大权在握，鲁约这个只得了个虚名的郡公就不值一提了。
“岂有此理！”
在小太子新封的豪宅中住了半个月，鲁约依旧气愤难消。
他千里迢迢奔来都城，又亲自上阵将宁实的左膀右臂赶出京畿，最后就得了个锦蓉郡公的名号。
可笑，他若想要这种有名无实的东西，当初随便派个儿子出来就是了。
何苦自己受累跑一趟？
“中贵人，”鲁约披着软裘，盘腿坐在榻上，吃一口婢女喂进嘴里的蜜梨，皮笑肉不笑道，“这跟咱们当初说好的不一样。前儿进宫，老夫觉着小太子何止不虚不弱，简直是生龙活虎呢！”
半个月，足够宫室重整，以及没心没肺的小太子恢复顽劣了。
他不管晋阳还在宁实手里，也不管安抚京畿周边的难民，更不管晋北的骚乱，已经开始欢天喜地和小宫女们投壶玩乐了。
鲁约进宫禀告此次发动宫变的宁实副将已经伏法，小太子充耳不闻，甚至嫌他嗓门太大，吵到了自己耳朵，随手将绑着绸带的软箭掷上了鲁约的凸肚子。
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太子，鲁约没一点好感。
也就是小太子不姓鲁，否则他当场就一脚踹过去了。
从这样的人手里接管天下，鲁约半点不安都没有。
“郡公急什么？”汤镜嫌屋里太热，连坐也没坐，立在门边，手搭在瓷瓶里的梅花枝桠上，无聊地转了转。
“你说老夫急什么？”鲁约推开婢女，下地走近汤镜，“当初咱们说好，趁着宫乱，任由小太子死于叛军之手，之后我好接管皇城，你如何出尔反尔救下太子？”
他毫不避讳屋内的侍从，更不顾忌自己如今正处于天子脚下，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半点没有担忧隔墙有耳的意思。
汤镜不知说他自负还是愚蠢。
几不可闻地一叹过后，汤镜道：“您真当南衙十六卫，北衙六军是摆设么？郡公，您自诩部下个个精锐，出兵五千便可将城中叛军尽数驱除。但扪心自问，若没有他们替您在城中牵制住一部分兵力，您也无法高枕无忧地去宫里平乱露脸吧？南北二衙将士数万，可不是您用区区五千兵士便能轻易收服的。太子虽孱弱无能，但他的血统和身份是天然的令牌，更别说，还有拥护萧氏的诸位世家。”
“娘的！”鲁约大骂。
在蜀地，他就是王，可进了京，他还没个阉人说话管用。
“哈哈哈，景业，你这一通胡说八道，还真把他唬住了？”原青拍着大腿，前仰后合笑得毫无仪态。
他头戴僧帽，身上却穿着貂绒袄子，看着不伦不类的。
汤镜觉得伤眼：“你要穿就穿全套，这算什么？”
原青拢拢衣领，指着光秃秃的冷清客室说：“谁让你连个火盆都不点，阿弥陀佛，这屋子是给人呆的么？也就你呆得住。”
景业成功带回援军，将功折罪，宫里把他的宅子又还给他了，只是这掌印位子却由百通那个鼠辈继承了。
原青遥望一眼矗立在宅院中央的绣楼，想到寺里的那母女俩，连连唉声叹气，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杨绿袇替嫁的事到底没兜住。
宫里的意思是，反正康甫年那面没传来什么动静，兴许根本没发觉新妇并非真正的长善公主——毕竟两位新人都没见过几面，不若就此将错就错。
这么处理，总比事情闹开，惹得两家都没脸得好。
此事中，贞阳肯定是受了委屈，不过这也没什么，日后宫里多补偿些就是了。
原青对此决策没有异议，只是想着长善公主名下的食邑日后就要送去广州，心中颇不是滋味。
但让杨绿袇代嫁的折本主意又是他自己出的，他气撒不出去，深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憋屈感。
当然，也有点没脸见小皇女。
宫乱第二日，小皇女入寺看望梅妃。母女一见面，梅妃当场就晕死过去了。
后来醒转，得知杨绿袇下药代嫁的事后，她那口气更是几回周转都没能上来，连夜就病危了。
太医、汤药连番上阵使力，也才吊着那口气没叫人立即撒了手。
可怜小皇女以为是自己的错，一天除了哭还是哭。他昨儿去，小姑娘瘦得下颌尖尖，眼肿得核桃似的，人都脱了相。
他险些没认出来。
“你回寺里，还是去看你阿耶？”汤镜起身，摆出送客的姿态。
“我才刚来，一杯茶都没喝完，你就赶我走？”原青不干。
汤镜的眉眼舒展着，但嘴角勾出个冷笑，“凭你干的这件蠢事，我还肯让你上门就不错了。”
他说完就走，原青脸上挂不住，但自知理亏，就按着僧帽起身，没劲地砸吧砸吧嘴，想，要不回寺前拐道去看看原老头？
相府守卫不少，他倒不担心老头的安危。
就是不知数日前叛军连街放火，他那把老骨头有没有被吓散架。
夜已深，寮房里灯火通明。
贞阳蹲坐在榻边，握着梅妃的手发愁。
三天了，阿娘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之前她还能喂进去一些粥，可现在，粥都喂不进去了。
太医说，让她做好准备，兴许就在这两日了。
可她要怎么做好准备？这种准备她怎么可能做得好？
“今天也没进食？”
身后传来一声询问，贞阳见怪不怪，头也没回地摇了摇脑袋。
来人靠近，在她身侧蹲下，冷冽香气混着寒气将她包裹住。
“你呢？也没用膳？”
清淡吐息落在耳边，贞阳耳朵一阵痒。
“你呆远些，小心冷气冲了阿娘。”她说。
“我带了芙蓉蛋羹，看着你用了就走。”
贞阳闻到一阵食物香气，腹中配合着饥鸣两声，但还是毫无食欲，遂摇头：“你放着吧，我想吃自会吃。”
“不多，两口就完了。”声音不依不饶。
贞阳扭头，睁着通红的眼睛看过去：“我不吃！三天了，阿娘粒米未进，我如何吃得下？我要陪阿娘！”
对上一双静若寒潭的黑眸后，她抬臂用胳膊横在眼前：“三天了，我喂什么……阿娘都不吃，三天了，她就躺在那里，不动也不睁眼，我什么办法都试了，她就是不理我……汤镜，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汤镜视线落在她毛茸茸的发顶上，静静听她发泄。
等听见自己的名字，他眉头一动，展开手臂拥她入怀。
他拍拍她的后背，看眼身侧榻上静躺着的梅妃，漠然地想，她可真能哭啊。
哭得他胸口一片湿润，哭得他心里潮乎乎的。
奇怪，明明梅妃死了，他该高兴。
这世上少了个牵动她心神的障碍，他终于可以独有她。
但见她难过至此，他又很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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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皇后再不敢离开儿女，强硬让他们跟自己宿在一处。
一出来，对上“嫁而复返”的贞阳，皇后十分头疼。
谁能想到好好一场喜事，竟陡然生了这么大的变故？
思及病秧子梅妃，笑面虎似的薛贵妃以及满脸褶子的原相，皇后简直心力交瘁。
她问候了贞阳几句有没有受伤、饿不饿之类的场面话，得到否定答案后，便着人带贞阳去休息。
长乐与皇后在正殿，偏殿睡了太子，贞阳则被安排在东边的暖阁里。
这座宫殿常年空着，乱兵进来没搜着什么，连火都懒得放便走了。因此收拾收拾勉强还能住人。
勉强，贞阳眼前闪过长乐说这句话时的挑剔表情，心想，她口中勉强能住的屋子，比起离苑，已经是天上地下的区别了。
她蜷着身子缩在崭新的锦榻上，暖阁小，生起火后，并不冷。
但她总觉得被汤镜握过的右手，怎么也热不起来。
或许是心理作用吧。
他的手实在太凉了。
光是想想，她都忍不住要打冷颤。
躺了一会儿，果然有人来送安神汤。打开门，却是汤九。
贞阳惊讶：“怎么是你？”
汤九板着脸：“别人端来的东西，你还敢下口？”
贞阳：“……”不敢了。
虽然很可悲，但现在她还真的只敢信汤镜以及他派来的人。
汤九盯着她喝了汤，临走前，犹豫再三说：“梅妃那里有汤六，汤六功夫虽不如我，但力能扛鼎，护住一两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你尽管放心睡。”
话音还未落地，贞阳的眼睛已经亮晶晶闪起来。
汤九头皮一紧，在她进一步开口提一堆问题前溜之大吉了。
“喂！”贞阳追到门外，却已经看不见汤九了。
什么人嘛，她悻悻垂头回屋。
关上门，她靠在门上后怕地揉了揉脸，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翌日，太子在天宸殿论功行赏，太监百通代为宣旨。
鲁约救驾及时，封锦蓉郡公，柳风英勇抗敌，擢骁骑大将军，掌管统领南北衙门禁兵。
比起柳风的大权在握，鲁约这个只得了个虚名的郡公就不值一提了。
“岂有此理！”
在小太子新封的豪宅中住了半个月，鲁约依旧气愤难消。
他千里迢迢奔来都城，又亲自上阵将宁实的左膀右臂赶出京畿，最后就得了个锦蓉郡公的名号。
可笑，他若想要这种有名无实的东西，当初随便派个儿子出来就是了。
何苦自己受累跑一趟？
“中贵人，”鲁约披着软裘，盘腿坐在榻上，吃一口婢女喂进嘴里的蜜梨，皮笑肉不笑道，“这跟咱们当初说好的不一样。前儿进宫，老夫觉着小太子何止不虚不弱，简直是生龙活虎呢！”
半个月，足够宫室重整，以及没心没肺的小太子恢复顽劣了。
他不管晋阳还在宁实手里，也不管安抚京畿周边的难民，更不管晋北的骚乱，已经开始欢天喜地和小宫女们投壶玩乐了。
鲁约进宫禀告此次发动宫变的宁实副将已经伏法，小太子充耳不闻，甚至嫌他嗓门太大，吵到了自己耳朵，随手将绑着绸带的软箭掷上了鲁约的凸肚子。
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太子，鲁约没一点好感。
也就是小太子不姓鲁，否则他当场就一脚踹过去了。
从这样的人手里接管天下，鲁约半点不安都没有。
“郡公急什么？”汤镜嫌屋里太热，连坐也没坐，立在门边，手搭在瓷瓶里的梅花枝桠上，无聊地转了转。
“你说老夫急什么？”鲁约推开婢女，下地走近汤镜，“当初咱们说好，趁着宫乱，任由小太子死于叛军之手，之后我好接管皇城，你如何出尔反尔救下太子？”
他毫不避讳屋内的侍从，更不顾忌自己如今正处于天子脚下，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半点没有担忧隔墙有耳的意思。
汤镜不知说他自负还是愚蠢。
几不可闻地一叹过后，汤镜道：“您真当南衙十六卫，北衙六军是摆设么？郡公，您自诩部下个个精锐，出兵五千便可将城中叛军尽数驱除。但扪心自问，若没有他们替您在城中牵制住一部分兵力，您也无法高枕无忧地去宫里平乱露脸吧？南北二衙将士数万，可不是您用区区五千兵士便能轻易收服的。太子虽孱弱无能，但他的血统和身份是天然的令牌，更别说，还有拥护萧氏的诸位世家。”
“娘的！”鲁约大骂。
在蜀地，他就是王，可进了京，他还没个阉人说话管用。
“哈哈哈，景业，你这一通胡说八道，还真把他唬住了？”原青拍着大腿，前仰后合笑得毫无仪态。
他头戴僧帽，身上却穿着貂绒袄子，看着不伦不类的。
汤镜觉得伤眼：“你要穿就穿全套，这算什么？”
原青拢拢衣领，指着光秃秃的冷清客室说：“谁让你连个火盆都不点，阿弥陀佛，这屋子是给人呆的么？也就你呆得住。”
景业成功带回援军，将功折罪，宫里把他的宅子又还给他了，只是这掌印位子却由百通那个鼠辈继承了。
原青遥望一眼矗立在宅院中央的绣楼，想到寺里的那母女俩，连连唉声叹气，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杨绿袇替嫁的事到底没兜住。
宫里的意思是，反正康甫年那面没传来什么动静，兴许根本没发觉新妇并非真正的长善公主——毕竟两位新人都没见过几面，不若就此将错就错。
这么处理，总比事情闹开，惹得两家都没脸得好。
此事中，贞阳肯定是受了委屈，不过这也没什么，日后宫里多补偿些就是了。
原青对此决策没有异议，只是想着长善公主名下的食邑日后就要送去广州，心中颇不是滋味。
但让杨绿袇代嫁的折本主意又是他自己出的，他气撒不出去，深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憋屈感。
当然，也有点没脸见小皇女。
宫乱第二日，小皇女入寺看望梅妃。母女一见面，梅妃当场就晕死过去了。
后来醒转，得知杨绿袇下药代嫁的事后，她那口气更是几回周转都没能上来，连夜就病危了。
太医、汤药连番上阵使力，也才吊着那口气没叫人立即撒了手。
可怜小皇女以为是自己的错，一天除了哭还是哭。他昨儿去，小姑娘瘦得下颌尖尖，眼肿得核桃似的，人都脱了相。
他险些没认出来。
“你回寺里，还是去看你阿耶？”汤镜起身，摆出送客的姿态。
“我才刚来，一杯茶都没喝完，你就赶我走？”原青不干。
汤镜的眉眼舒展着，但嘴角勾出个冷笑，“凭你干的这件蠢事，我还肯让你上门就不错了。”
他说完就走，原青脸上挂不住，但自知理亏，就按着僧帽起身，没劲地砸吧砸吧嘴，想，要不回寺前拐道去看看原老头？
相府守卫不少，他倒不担心老头的安危。
就是不知数日前叛军连街放火，他那把老骨头有没有被吓散架。
夜已深，寮房里灯火通明。
贞阳蹲坐在榻边，握着梅妃的手发愁。
三天了，阿娘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之前她还能喂进去一些粥，可现在，粥都喂不进去了。
太医说，让她做好准备，兴许就在这两日了。
可她要怎么做好准备？这种准备她怎么可能做得好？
“今天也没进食？”
身后传来一声询问，贞阳见怪不怪，头也没回地摇了摇脑袋。
来人靠近，在她身侧蹲下，冷冽香气混着寒气将她包裹住。
“你呢？也没用膳？”
清淡吐息落在耳边，贞阳耳朵一阵痒。
“你呆远些，小心冷气冲了阿娘。”她说。
“我带了芙蓉蛋羹，看着你用了就走。”
贞阳闻到一阵食物香气，腹中配合着饥鸣两声，但还是毫无食欲，遂摇头：“你放着吧，我想吃自会吃。”
“不多，两口就完了。”声音不依不饶。
贞阳扭头，睁着通红的眼睛看过去：“我不吃！三天了，阿娘粒米未进，我如何吃得下？我要陪阿娘！”
对上一双静若寒潭的黑眸后，她抬臂用胳膊横在眼前：“三天了，我喂什么……阿娘都不吃，三天了，她就躺在那里，不动也不睁眼，我什么办法都试了，她就是不理我……汤镜，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汤镜视线落在她毛茸茸的发顶上，静静听她发泄。
等听见自己的名字，他眉头一动，展开手臂拥她入怀。
他拍拍她的后背，看眼身侧榻上静躺着的梅妃，漠然地想，她可真能哭啊。
哭得他胸口一片湿润，哭得他心里潮乎乎的。
奇怪，明明梅妃死了，他该高兴。
这世上少了个牵动她心神的障碍，他终于可以独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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