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火葬场后奏_六宫粉黛无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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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火葬场后奏

  定柔低低地垂着头,任由脑后的发丝披散下来遮住大半面颊,不去看他的面容,连日的饮食不调令身上没什么力气,只想继续躺着。皇帝不依不饶轻摇着她:“多久了宝贝?咱们的孩子多久了?”

  定柔依旧不回答,心中的痛楚急剧翻涌,只将头垂的更低,旋即更多乌莹莹的发丝滑下来,垂悬着,障蔽了面容,颓败虚弱。

  皇帝忽有种不好的感觉冲上头顶,联想到昨夜她的种种,心跳霎时慌得厉害。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对不起。”

  声音如蚊蚋,微不可闻。

  他惊得站起来,天生的警觉告诉他,事情不好了。

  他不敢往下问,不敢往下想。

  她抽空了骨头般从床沿软垂垂滑下来,身子似一脉弱水,对着他深深跪拜,额头贴地重磕三头,

  泪水怎么也收不住,鼻尖吻着地板,道:“君,恩情似海,我,却狼心狗肺,我不配生而为人!亦不配苟活人世!半个时辰前我已服了落胎药。”

  似有惊雷在天灵盖炸开,耳边嗡嗡嗡鸣响,皇帝整个人好似被什么重击了一下,不由自主向后趔趄了两步,不可置信地望着地上伏卧着的柔弱女子,活似看着毒蛇猛兽,她继续道:“虽还未流血发作,但这孩儿想是心脉已断绝了。”

  这一句话恍若流矢雨集迎面飞来,他的血肉之躯没有任何护盾。

  皇帝只觉一阵眩晕,眼前的景象成了重影,握拳抵额,乍喜变成乍悲,便是他浸淫权谋多年也无法挺住,拳头攥的紧了又紧,胸腔滚滚的恨意沸腾,他从未这样恨过一个人!她......她竟......

  ——定柔的衣领被一只狠绝的手臂扼住,随即将她整个凌空提溜起来,毫无怜惜地掼到后头的栏柱上,“砰”地一声,后背结结实实挨了一击,顿时火辣辣,抬眼看到男人的脸庞逆着光线,眼底涌淌着猩红,额角绷着几道青筋,目光似受伤的雄狮,他死命咬着牙根:“为什么!?为什么!?”

  遭受过无数的暗算和阴谋,一直游刃有余,从来没有一件事让他这样痛过!

  “敢背着我动这孩子!我剐了你!”

  衣领连同脖颈一起被一只结实的手臂扼住,他的力道极狠极重,定柔瞬间觉得喘不过气来,“说!!”他的声音震得屋中一荡。

  “我……”她从未见过一个人这样的怒火,却仍努力直视着他的眼睛,指甲掐着肉,让心肠硬了再硬:“我不能让我的可儿因为我这个母亲蒙受羞耻!我是个寡妇女子,偷情已然天大的罪孽,怎能珠胎暗结?我的孩子还要长大还要嫁人,我不能连累她的名誉,我将她生在这世上受苦流落已是对她不住,怎能再让她因我而被蒙尘垢污!”

  “——啪!”

  右边脸上迎面飞来一掌,男人的腕力扬带着狠辣的疾风,她整个人支撑不住向旁边倾去,也不知推到了什么,只听见瓷器落地的碎声,眼前金星闪窜,口中一阵腥甜,还未等意识清醒脖子又被掐住,他的声音似在很远的地方:“我说了,所有的一切我自会承当!不会叫你和孩子受半分委屈!有朕撑腰谁敢耻笑,你就不信任我到这种地步!安可是你的亲骨肉,这孩子就不是吗!无情无义铁石心肠的女人!对我无情也就罢了,对自己的亲子都下得去手!我当真错看了你!我怎会瞎了眼爱上你,我竟这样失败......我从未尝过一败.....竟折在你手里.......”

  定柔稍缓了口气才知道自己摔在了圆桌上,茶壶和杯盏全被推落摔裂,连同那个盛着药的小盏,半个身子仰靠桌板才没摔到地上去,她试着动了动,男人一只手捏着她的脖子。几日来腑中无甚汤饭,身体已虚弱不堪,乍受此重击,只觉眩晕铺天盖地袭来,她死命撑着,今日总算绝了他心中的无妄恋眷。

  “我给你的孩子偿命便是。”

  “你偿命?”他大笑两声,绷紧嘴笑的难看极了,伟岸的身躯迫的人心头窒息,另一只手捏起她的下巴,腕处竟隐隐的颤,逼迫她四目相对,他的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阴狠,手背的血管暴凸,只要一用力她便再无活命。即便刚登基时在朝堂上被权臣当众轻视奚落,被藩镇佞臣羞辱,他也不曾这样恨毒恨煞了一个人,恨得只想亲手将她撕碎了,他一字一句道:“你偿的起吗?朕是天子,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听着,朕要你慕容氏阖族,你的爹娘,兄弟姊妹,所有活口全来陪葬!”

  定柔直视着他的瞳仁里的幽暗,心惊肉跳:“也包括......我的可儿么?”

  他没有回答。

  她含着血,唇角展开凄怆无比的笑:“这才是你的真面目罢?皇上,我有时想,你果真的是我所见的那个样子吗,我对你,每每看不懂,你的体贴疼爱,不过你想让我见到的模样。慕容定柔初许你时,确实信了你的誓言,可是后来我不敢信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什么意思?”他寒气森森的目光闪出惊惑,难道,她一直知道淮南的真相?

  定柔仍然笑着:“那一夜,我将和你之间所有的事,想了一遍又一遍,当初在韶华馆,你明明猜忌我爹,却仍将我朱笔勾选,却是何意?你说皇后算计我,可我半点也不恨她,你是她的丈夫,本就应该防着别的女人啊,何错之有?若我是她,决计做不到笑着面对那些女人,如果她没有将我救出韶华馆,你就打算让我一辈子葬送在那个地方,慢慢的枯萎,一个女人的一辈子,是多少天,你想过吗?淮南谋反,我一介小小女子,何辜之有啊?你从前最喜欢宸妃,宫里人皆说她是你的青梅竹马,那年大选,你最喜欢徐相宜,还有那个林娘娘,后来,你却跟我说,你只喜欢我,那她们,你和她们的曾经,算什么?你这样的男人,宠爱时,如锦似绣,不爱时,不过是明日黄花,叫我如何敢托付啊?”

  张嬷嬷是听到摔东西的声响才注意楼上动静的,后来越听越不对劲,只好吊着胆子轻手轻脚上了楼阶,屋内的说话声很大,她听的清清楚楚,心知再不点破恐要出人命了,还是一尸两命,她紧走两步到门口,门扇大开着,也不敢进去,也不敢看里头情形,跪在门外,嘴唇哆嗦着道:

  “陛下,奴婢不是有意听的,实乃不得已。夫人所食的那药丸药效非落胎而是保胎,何嬷嬷临走时悄悄告知奴婢,她便是向天借了胆也不敢对皇上的龙子凤胎不利,所以才回慕容府回禀了四夫人,那药是四夫人寻人配置的保胎丸,夫人腹中的龙胎想是无恙的。”

  话音刚毕,屋内的两人相对,皇帝不敢置信地望一望她的小腹,怒火渐渐消弭,掐在下颔的手颤巍巍地一点一点松开,赫然见她肌肤上醒目的青黑掐印,又见半边脸肿胀,嘴角隐隐血迹透出,这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中竟怕的要命。

  方才若真将她扼死岂不是……他自小沉着,揣摩度量养成本能,遇事遇人度腹琢磨个三五遍,从来知微见著,今日怎会如此冲动执狂,听了她三言两语便信了,现在细想来,确实不可思议,她年纪尚轻,为人妇为人母时日不长,见识自然不多,要堕胎需得侍奉她的人配合,侍奉她的两个皆是千伶百俐,且妇女做老了的,要糊弄她太容易了,慕容家又岂会放过这从天而降的机遇?

  定柔呛咳一阵这才觉着胸口好受了些,扶着桌板,身体打不起一丝力气,方才一场恍若生死劫难,又觉命运竟压迫至此,半点做不得主,人皆为利益权势所驱,感情视同废物,不由苦笑起来,双手掩面,泪水溢出了指缝。

  皇帝瞧着她不由心头阵阵发紧,手足皆无措,想到她伤害这孩子的初衷,心头恨虽消,愤难平,可笑的自负,自视聪睿投机,竟每到紧要时刻错失她心,无怪上天不眷顾。

  转头走到窗前,长身而立,握拳对着窗棂重重一击,一腔子气恼无处宣泄,极目远眺,望着天际边的落日,思绪万千,心之所愿所向往是她甘心情愿孕育这孩子,绝非用权势胁迫威吓,这强求来的缘分怕是到头了。

  张嬷嬷走进来,看到这一幕忙搀扶定柔:“夫人几天未好好饮食,又是双身这如何经得住?”

  心想陛下从小看到大都是冷静自持的孩子,甚至理智的叫人可怕,这次怎会如此失控?也该先来问问,再行处置夫人啊,早知这样就该先告知他,也不至于让两个人弄成这种局面。“快,躺床上去。”小心翼翼搀着定柔到床上,将被子叠成枕横着躺倒,擦去嘴角的血迹,又投了个冷毛巾把子给她敷在浮胀的一边脸颊,定柔渐渐止住了泪水,连声抽噎。

  羽林快马带来了两个女医,搭着小迎枕切脉,向皇帝禀:“滑脉流利,如珠滚玉盘,确是妊娠,已两个多月有余,胎儿近成形。”

  张嬷嬷后怕不已:“两个多月了!哎呀,多悬呐。”

  这期间他们三日好了,两日恼了,可没少折腾,胎儿真真是个健壮的。

  这么说,她早就有了,是最甜蜜的那段日子有的,却一直瞒着,皇帝下意识地看了床上的女子一眼,还是不放心,问了一句胎儿如何。

  女医道:“寸关尺跳动有力,胎气强劲,只是滑脉稍涩,孕妇气血两虚,营卫失调,有些虚弱,应当小心静卧休养,待臣开些补气养胎的汤药,温中滋补。”

  定柔盖上被子,阖上了双目,似是不想听不想看,皇帝长舒了口气,四肢百骸迎来一股无力感,不知该如何跟她同处一室,起身向门外走去,对张嬷嬷和两个女医说:“仔细照看她,倘若有一丝差池,朕惟你们是问!”

  “喏。”三人齐齐行跪安礼,诚惶诚恐。

  是夜,瑞山行宫。

  农历初九,月衔半规,襄王到了凉亭看到皇帝凭栏而立,望着皎月星河,大理石桌上放着酒具。襄王不由问:“哥,你怎么又饮酒了?”

  皇帝怅然的声音:“没饮多少。”

  襄王叫小柱子拿醒酒茶来,若不然明日早朝又该头疼了。

  皇帝背身叹息几下,道:“她有了。”

  襄王不觉诧异,男欢女爱开花结果,有什么稀奇的,只是那女子的身份麻烦了。

  皇帝低落到极处:“她不想生下来,今日若不是侍奉她的人伶俐,那孩子已凶多吉少。说白了,还不是对我这个人没多少感情,不想给我生孩子。”

  这次襄王惊了一下,如此胆大妄为的女子!敢对皇嗣不利!天下的女子不是应该以怀上龙种为荣么,竟有迥然不同的,怎么想的。

  皇帝懊悔不已:“四弟,我......打了她.....”

  襄王瞠目,哥自小持重,骨子里天生的谨慎内敛,现在如此容易被激怒?难道这就是色令智昏?

  皇帝握拳抵着额头,沉痛道:“我从来不打女人,我却打了她,她是我最心爱的,我竟然对她动手,我他妈简直畜生不如,就算不想给我生孩子我也不能......我当时气极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做的什么。”

  襄王上前一步:“若是臣弟,也会同你一样的做法。”

  皇帝苦笑着摇头,呼吸透着难言的痛楚:“那日在马场,我听见说她有了陆绍翌的孩子,我心里嫉妒的像火在烧,如今,如今终于,她也有了我的孩子,可是她是那样的不情愿,她不明白,我多想听她亲口告诉我,她有了我们的骨肉!

  那一巴掌,把她心底对我的那点少的可怜的感情都打没了,以后,她不可能原谅我了。”

  襄王不知该怎么劝。

  这一对人太奇怪了,女人寡情薄意,男人却不知着了什么魔,一次次被伤,遍体新伤旧疤,却始终锲而不舍,赤诚如一,大约,这就是痴情罢。

  那一夜,皇帝没有合眼。

  灯火通明,对着床帐,反复想,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

  会不会可能,我上她当了,她知道那药有蹊跷,或许是,她在最后试探我,值不值得托付,结果,我他妈办砸锅了......

  再或者,她就是故意激怒我,借机决裂,生下孩子后,她要彻彻底底离开了。

  他越想越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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