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两颗糖_六宫粉黛无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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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两颗糖

  那天他告诉她很多,一个帝王的难堪和不逞,他内心羞于启齿的事。

  他将溃脓的伤口敞开给她看。

  开国皇帝初立国时,满目疮痍的江山百废待兴,筚路蓝缕,到了太宗,内有叛臣作乱,外有蛮夷侵扰,太宗厉兵秣马,亲自披坚执锐,为了稳固边关,把一生的时光都挥耗在战场上。先皇继位时,国库空虚,民生凋敝,立誓倒置干戈,轻摇赋税,修养民生,国家初显兴盛的局面,可朝野内外依旧暗流汹涌,风诡云谲,各方势力明争暗斗,相互倾扎,先皇是个仁儒的君子,体恤百姓,却不是攻于心机,善于谋算的帝王,宠幸手足之交,中京三卫、守备军的兵权皆落入臣宦之手,这些人,渐渐养成了老虎。

  他初上位时,权宦当道,不过是坐在龙椅上的提线木偶,枕着御剑,软甲在身,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每夜都在担心宫变。

  皇后的母家是文官集团的首脑,代表天下文人的笔墨,是首要笼络的重中之重。

  德妃的父亲是神武卫上将,老虎之一。

  羽林卫龙蛇混杂,直戍宫禁,任何风吹草动都是灭顶之灾,而淑妃的一对兄弟,正是其中一股中坚力量。

  为了和那些老虎们斡旋,他大婚那天,迎娶了四个女子。

  那天,他披上朱红弁服,心里凄怆到极处。

  那时,他方及冠,还是个毛头小子,满宫花团锦簇的宫女,他不曾沾过一个,宸妃在还是表妹的时候,曾当着他解下衣衫,他也没有沾。

  皇后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要让沈氏兄弟死命效忠,就必须让淑妃生下皇子。

  而德妃.....

  隆兴四年正月十六那一夜,是个血月亮,朱雀门、青龙门,白虎门,刀光剑影,沈从文兄弟率领羽林卫,与傅正杰的神武卫血拼,整整两个时辰,血水染红了宫墙,他围着黑狐大氅,站在朱雀楼阙上,漠然望着尸横遍地,无数明光甲的兵士,血肉模糊,面目难辨,那些都是国朝骁勇善战的儿郎,却为了逆臣的一己私欲,倒在了这里。

  那一刻,他告诉自己,此生再不许重蹈覆辙。

  至破晓前,血已经被洗的干净了,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史书上也没有只言片语,他没有追究傅正杰,所有参与谋反的都下了死狱,暗中灌了鸩酒,中京三卫大换血,永远将这件事缄口以莫。

  他要麻痹远方的敌人,藩镇节度使。

  在他们眼中,做一个和先皇一样,文儒的皇帝。

  坐在床沿,定柔伏在他怀里,抬眸间,看到他眼底化不开的苦涩,胸腔起伏着,指尖微微颤,语气凝滞着痛楚:“......我知道你嫌弃我,妻妾成群左拥右抱不配拥有你,若非如此你也不会嫁给别人,我何尝不想与心爱的女子一生一代一双人,我从前有洁癖,只要看不惯的人便觉恶心,话都说不得,可自从那年大婚之后这个便忌讳了,我还有什么资格嫌弃别人,我自己都把自己给卖了。你知道德妃的皇子是怎么生下来的吗?”

  他丰厚的唇嚅嗫着,气息沉痛:“她父亲唯一的弱点,便是子嗣,也是我唯一可嬴的筹码,可是我对她怎么也生不出来那种想法,这个女人由内到外,都没有我所喜欢的地方,我试过很多次,无奈,只能用旁的法子......那段日子,我觉得自己无比恶心,所以大局初定之后,很长的时间我避着见他们母子,我逃避着,面对那个不堪的,龌龊的自己。”

  “可她,终究是我的妃御,我不能将她利用完了,就永生弃如敝履。”

  定柔默默听着,五内攒绕相绞,疼的喘不过气来,热热的泪大片大片溢出,湿了脸,一只手抚摸着小腹,偶尔微微的胎动。

  我孩儿的爹,他活得如此辛苦,他身上背负的,何等沉重。

  “上以事社稷宗庙,下以继皇统后世......多么可笑,什么他妈九五之尊,什么君临天下,连那样的小事,都做不得主,你的那次大选,也不是我授意的,贤妃因我而死,是我误了她的一生,每夜闭上眼都是她血淋淋的模样,哪有什么心情临幸新人,可是母后说,国无储君,乾坤不定,现有的皇子无一个是廊庙之器,我每次听到母后说那一句话都头皮发麻,觉得自己如同牛马,身背社稷,连独自伤怀都没有资格。我承认,朱笔勾选你,确实别有用心,不过为了权衡淮南军,制约你爹,做一个姿态,我知道,我误了很多很多女人,可我没法子,我只是凡胎俗骨,做不到让所有人皆圆满。”

  定柔将脸埋进他的衣襟,泪水无声地湿了衣帛,双手环在宽广的腰身,用尽力气紧了又紧。

  对不起,我竟是这样肤浅,半分不懂你,以为你是朝秦暮楚的男人。

  我竟是半分不值得你爱。

  他的泪落在女子的发间,抱着她恳求:“宝贝,你知道吗,我有多感谢上苍,这世间为我造就出一个你,让我苍白的人生,有了旖旎的色彩,不至绝望。敞开心扉接纳我好不好?让我能,为我自己活一次。”

  她猛一阵摇头,咬着唇,哽噎的说不出话。

  我是个自私狭隘的小女人,你是经天纬地的君主,我根本配不上你啊。

  两人如熔铸般相拥在一起,只恨不得化为一体的乔木,礁石,千年万年,任凭沧海桑田。

  很久之后,青白釉双耳三足炉里的百和香燃的烬了,余烟一缕轻袅若无,氤氲散开,纱罗帐帷垂下,女子俯在大引枕上,指上的小戒腻腻地沾了汗濡。

  男人将丝缎薄被盖在她身上,拨开被湿透的发丝,露出半张羞怯的脸。问:“没弄疼你罢,孩儿不会有事罢。”

  张嬷嬷因为不放心,半夜悄悄到窗下听了听,里头传来女人轻微的笑声,男人的声音问:“舒服吗?”

  女人舒适地“嗯”了一声。

  张嬷嬷一张老脸刷地煮熟了一般。

  赶紧蹑手蹑脚跑回了房。

  其实,老人家想错了,这会子屋里的一对男女,皇帝陛下在给他孩子娘背上抓痒痒呢,手法从生涩到熟练,力道巧妙,定柔一脸享受:“小时候,我祖母每次把我哄睡,都用的这个法子。”

  皇帝说:“那以后每夜我都给你挠,直到你睡了。”

  定柔抬手捏了捏他的鼻子。

  睡到天将明,男人挂起帐子,下地穿衣,定柔也醒了,躺在缎被里,一双清莹莹的眸子不舍地望着他。

  他穿好中衣,俯身吻了一记,嘱咐道:“昨夜跟你说的话,绝不许跟第二个人说,连你母亲和安可也不许,听到没?”

  定柔好笑地点了点颔,皇帝不放心,又嘱咐了两遍。“我从来没脆弱过。”

  等他走了,定柔抚摸着空荡荡的身侧,不停嗅着衾枕余留的汗香,才刚走,已经开始想他了。

  下晌他来的时候,定柔在屋中飞针走线,榻几上摆了厚厚两摞小儿的衣裳,红绸虎头小帽子,虎头小鞋,如意婴儿福袋,小香囊。

  皇帝掀开湘竹帘走进来,定柔像迎接丈夫回家的小妻子,对他展开一个笑颜,樱唇半绽,露出米白的皓齿,颊边灿漫的腼腆。

  皇帝呆呆望着,顿觉身心欢悦。

  到榻几上拿起看了看:“做了两样吗?”

  定柔脖颈酸的很,道:“也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索性都做了。”

  “一个前晌就做出这么多?”

  “鞋帽是前几天做的,衣服是今天做的。”

  皇帝望着她的雪腻纤柔的小手,玉骨玲珑,忍不住抓起来,狠狠亲了一把:“真是个巧娘子!孩儿能做亲娘一针一线缝纫的衣裳,真有福!”

  定柔听出了别的意思,放下针线,起身到紫檀嵌螺钿的大衣橱前,打开取出一个包袱,里面是几件男式的襕袍、罩衣大氅和寝衣,散发着崭新布料的香。

  皇帝不想还有这从天而降的惊喜,急忙褪下身上的外袍,换上一件月白右衽阔袖,古香缎的料子,银线提花竹纹,穿上身顿觉耳目一清,不一样的轻柔适宜。“什么时候做的?”

  坏丫头,竟不拿出来,我盼了多久啊。

  定柔为他系上玉带:“我这手艺粗鄙,怕你挑剔呢。”

  皇帝对镜转了转,满面笑意:“怎会,娘子做的,小生太喜欢了!”

  小丫头做出的针黹总能分辨出与旁人不同,走线精致,衣袂和袖摆宽松,又不显拖沓,裁剪十二分得当,精确无比的,多一分,少一毫,都是心思。“你什么时候量的我的尺寸?”

  “你睡着的时候我用手量的啊。”定柔又拿出一个天青色荷叶形香囊,绣着一小丛芝兰花,坠着明黄穗同心结络子,拿在手心,低着头犹豫,这迟来的心意,他会接受吗?

  皇帝转头看到这个,眼底极快地闪过一抹思绪,而后只剩了欢喜的笑意,伸展手臂:“来,为我戴上,以后我只带你做的。”

  她把头低的更低,十指微颤着系在了玉带上,垂下络子。

  他拥住娇小的人儿,由唇吻到了耳根,在她耳边呢喃:“娘子,以后你是我的娘子好不好,唯一的娘子。”

  她一张脸羞愧的无地自容,泪水冲出眼眶,假如时光能够倒流该多好,回到他拦我出宫的那一天。

  他打趣说:“我在想啊,假如我们只是民间的一对素民夫妻,我经营养家,你烧饭浣衣,为我生儿育女,我忙碌完回到家,我的巧娘子,肯定已准备好了热菜热汤热衣热被褥,对不对?”

  她眼前生了憧憬,那样该多好,我们都不会错过彼此了。

  那样的日子,是我做梦都盼不来的。

  做了一天针线,脖子酸的很,他携起她的手:“走,这会子还早,我们去山上看日落,好久没好好的看一看日落。”

  出了宅邸,沿着羊肠小路攀登,两边是连绵的梯田,羽林们一拥而上,护从在了左右,皇帝大觉煞了风景,挥袖呵斥:“都散了,四周朕已布了人,不会有刺客,尔等无需跟着。”

  为首的上将江林犹不放心:“陛下,万一有毒蛇猛兽呢,臣不敢松懈。”

  皇帝眉峰一厉:“再跟着,以抗旨论处!”

  羽林们万般无奈,鞠身退到一边。

  皇帝挽着女子的手,慢慢走着,绕过山弯,身影匿没在青草绿林间。

  江林指挥羽林们:“速速将四周巡查一遍,不可放过每一片草丛。”

  到了无人处,皇帝怕累着怀孕的小妻子,双膝一弓,指着自己的背:“你现在不能劳累,来,我背着你。”

  定柔却生了犹豫,这.....合适吗?

  皇帝回头催促:“快呀,不然日落前咱们到不了山顶了。”

  定柔咬了咬唇,双臂搭在他颈上,像个猴子攀上一个结实的背,皇帝掂了掂分量,这活似个棉花团么,小娘子长的太娇巧了。

  走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两旁野花小草,树丛掩荫,夏虫在不知名的地方啁啁,远处群山巍峨,脉络蜿蜒,视野逐渐开阔,她陷在一个安全地,觉得身心俱踏实,皇帝微微喘着,额头冒出了汗珠,定柔摸出绣帕为他拭去,停下歇了口气,继续走。

  “宝贝,你是第一个坐在我背上的女人,也是最后一个。”

  她搂着男人的颈,眼中漫上一层热意。

  “你......别人背过你吗?”

  定柔一颗心沉沉落了下去,她不想撒谎,四岁之前的事情都模糊了,昭明哥哥说,他扛着我摘过葡萄。

  皇帝不再问下去,只恨自己遇见她太晚,命运作弄。“以后,只让我来背你好吗?”

  她含泪依偎着点点头。

  孤云与归鸟,千里片时间,微阳下乔木,远烧入深山。

  流云从从,时光静好。

  一男一女并肩坐在山石上,望着一轮红日沉下西山,她的眸子盛着晚霞的光彩,夏日的晚风习习吹拂着面颊,鬓边几缕发丝轻动。枕在男人的肩头,望着苍茫的大地,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只觉这一生有他,真好。

  她忍不住哼起了一厥南曲小调,风光好,甜美的嗓音轻吟浅唱:

  “燕一双,云归巢,琵琶弦上相思调。

  但教东风寄尺笺,长愿今夕何夕,岁岁朝......”

  他没带笛,只得用口哨相合,跟着她的节奏,定柔唱完了,望着他,想起坐上肩舆上仪态雍容,端方不苟的陛下,顿时咯咯咯地笑:“你还吹口哨?像个皇帝的样子吗?敢情你平日那些都是装出来的!”

  他揽了揽她的肩,笑着继续吹。

  望着男人清隽的下颔,弧度温润,她很想没羞没臊的凑上去亲他一下,可还是忍住了。

  她的男人本是天性直率,快意恩仇的男儿,如果不生在帝王家,就好了。

  忽觉胸口酸涩,顷刻溢到了咽喉,弯身向地,妊娠反应又来了,吐了几口酸水,皇帝连忙拍抚后颈,心疼的:“不是好了吗,怎么又来了。”

  吐完了,男人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水囊给她,定柔好奇:“你怎么变出来的?”

  他道:“来的时候就带着啊。我怕你渴。”

  她心下感动到极处,揭开盖子漱了漱口,皇帝怜爱地抚摸着又大了一圈的小腹,眼中充满神往,这是第一个,他满心满意期待的孩儿,他心爱的女人为他诞育的,真好!

  捏住尖尖小小的下巴,轻轻俯唇,定柔喝着水连忙躲:“我刚吐,口中还有味道呢。”

  “没事。”

  两个炽热相贴,双臂相拥,唇舌缠绕,吻得久久放不开。

  原野的风吹动萋萋芳草,天地间静的只剩一双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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