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单味相思是苦药2_六宫粉黛无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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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单味相思是苦药2

  寒衣节后立冬,连着下了几日冻雨,琅嬛居的玻璃凝了一层霜花,分外好看。

  定柔今年有孕,手脚心总是寒凉,屋子早早生了炭盆,银灰炭无烟,可何嬷嬷还是怕她中了炭气,玻璃密不透风,时常开一隙窗扇,京中每至冬季便有无数烧炭中毒毙亡的,不过那都是素民百姓用的柴炭。

  到花房挑了几盆水仙养在屋里,据说这样可以吸收炭气。

  日常除了管理庶务,晨昏定省,侍奉婆母三餐,守着熏笼缝纫绣花,到觉日子也算安逸。

  小儿的衣裳做了满满两大箱,不知男女,反正她以后还是要生的,昭明哥哥说,想要三个儿子,三个女儿,等老了,坐在堂上,又是阿丈又是翁,孩儿们凑成一桌,热热闹闹。

  定柔也觉得,松萝共倚,两情厮守,与他头发白了,牙齿缺了的时候,儿女饶膝,子孙满堂,是无比愉快的事,她自小亲情缘浅,归家不久又遇上了淮南叛乱,不曾尝过阖家欢聚一堂的滋味,但愿往后弥补了罢。

  这日回了一趟慕容府,为父亲送去过冬的暖衣,用罢午饭才归,李氏下晌叫了几个官夫人来家打叶子牌,嘉福居摆了两桌,定柔便做了茶点送过去。

  几个贵眷正打的起劲,见到一位妙龄女子盈盈掀帘而进,身着丁香色银鼠毛滚边羽缎右衽襦袄,襟上绣着海棠花,绾着利落的燕尾圆髻,捧着托盘给李氏请安,顿觉眼前一怔,出尘如仙。

  茶是珍藏的石岩茶,茶色碧绿如翡玉,和着两三样蜜饯,两三样糕酥,用的玫瑰糖和蜂蜜,甜而不腻。

  几位官夫人一尝,就知是用了心的,其中一位不由赞叹:“哎呀呀,果然石岩出好茶,好茶在岩石,只闻其名,终见其声啊。”

  另一个问定柔:“咱们只听说过这茶是古时的天贡,却不知是什么叶子?”

  定柔莞然道:“这是我从姑苏养母处带来的,是岭西山中一位修道的友人所赠,乃是亮叶黄瑞木的老树,长在悬崖石缝间,又诨名‘猴摘茶’,极是难采,也是药材的一味,有清肺明目的功效,芽叶肥厚,香气悠长,我想着婶子素常贡茶吃的腻了,便换换口味。”

  贵眷们不由多饮了几口。

  另一位吃着酥,好奇问:“这上头的酱甚好,是什么?”

  定柔答:“是洛神花奈酱,有洛神花,奈花,樱桃果子,红豆,是我家中母亲做的,我嫌太甜,多加了一样山莓,会有一丝果酸味。”

  贵眷们拍拍李氏的肩,齐叹:“你从哪里寻来这么一位仙女似的媳妇,真是七窍玲珑啊,叫人爱死了,割让了罢。”

  李氏得意的笑成了一朵花:“休想!我儿才有这福分,你们只有羡慕的份。”

  旁边的陆绍茹一脸不悦,对一个官夫人递了个眼色,那位心有不忍,但想想袖袋里的票银,思想摇摆一番,还是利益占了上峰,凑到李氏耳边道:“我多句嘴,你别见怪,我观胎十有八九准的,你这媳妇长得虽好,却不是宜男之相的,方才进来先迈的右腿,肚子里的,怕不是带把的,令公子岁数不小了,这第一胎若是个女儿,以后再生,不知何年何月。”

  李氏面色骤变。

  阴沉沉地看着定柔,在肚子上盯了一会儿,语气尖刻起来:“就你懂得多,瞧能耐的,你婶子们都是大家出来的,什么稀罕物没见过,乡下粗鄙的东西也敢拿出来显摆,吃坏了怎办,还不去换!”

  定柔耳根一阵烫,敛衽一福:“儿媳这就去换。”

  走出堂屋,端着托盘,陆绍茹也掀帘出来,屋中太暖,烘的脸颊发红,那些雀斑密密麻麻,更衬的亮眼了,轩轩甚得地冷哼了一声:“你个外姓的,还想在我家占了上风,走着瞧,有你乖乖的那天,把财帛统统交出来,这家将来我才是太夫人,你们都得听我的。”

  定柔扭头去了。

  傍晚康宁殿,皇帝来定省,清云殿刚送来徐昭容分娩的消息,顺利诞下皇七子,太后喜不自胜,叫宫人们送去赏赐,皇帝闷头喝着茶,眼中并无多少悦色。

  太后问他:“名字可想好了?”

  皇帝正走神,望着紫檀几案的一对玉壶春瓶,冰清玉洁的釉色,玲珑剔透的雪瓣纹。

  “禝儿。”

  皇帝回过神,忙掩饰,啜着茶道:“从日字旁找个寓意好的字不就得了。”

  太后玩笑道:“你是当爹当的烦了不成,这些日子除了过节在皇后那儿点了个卯,也不去后宫,不是母后说你,过于清简寡欲了,前朝忙归忙,忙完了也该顾及一下她们,你还不到而立,正是血气方刚,你父皇七子三女,你算持平了,太宗十五子八女,这皇嗣上头,该再接再厉才是啊。”

  皇帝一口茶险些喷出,呛在了喉咙,一阵咳。“您饶了儿子吧,若天天去后宫,您又该别的说道了。”

  太后抱起暖手炉,正色道:“哀家这一生的心愿,是你能做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皇帝,载入青史,文治武功震古烁今,子嗣繁茂百代不衰,后人只能高山仰止。”

  皇帝有种责重山岳的感觉。

  太后又道:“哀家前日还和皇后商讨了,上次大选仓促,只选了那么几个人,你也该腻了,则定每四年一次大选,明年开春再张罗一次,这回降低些门槛,从下头官员中甄选一些名媛,兴许有品貌兼优的,再出个徐相宜这样的人才。”

  提到大选,皇帝心中揪扯着疼了起来,眼前浮现殿选那日,一个婹巧的身影,青衣绣绿梅,头上单螺小髻,乌莹莹梳的利落干净,只簪了一朵菀花小胜,笨笨的神情,眉心凝着倔强,额前留发风拂不乱。

  便是再选千回万回,这世上也不可能有如她一般的。

  “后宫那些就够烦了,您还要招新的来,儿子求您了,儿子实在应付不过来。”

  太后当他谦逊的,直接扔了句:“你别管了,这些事自有哀家操持,你只管觅佳人便是。”

  皇帝欲哭无泪。

  出了康宁殿,走到东六宫的巷道,对下说:“去废院走走。”

  静诚妹妹将三只小兽带走了,那里空荡荡只剩了宫宇,他现在闲暇了喜欢做一件事情,在宫里各处寻找她留下的气息,她的痕迹,去她常去的地方,走她每天经过的宫道,想着她穿着宫裙做事的样子。

  遣退近侍,独自坐在屋内。

  当年握瑜就是在这里,让人绞杀了金贵妃。

  太宗朝有许多宫妃被降罪到这里,或赐白绫,或鸩酒,每一片砖都布着血和泪,墙角某处也许还有干涸的,小丫头竟想到将宠物养在这里,真是个呆丫头。

  外头多了两个宫女的声音,抱怨道:“这么多草,谁认得什么杏仁菜!太妃真是的,好端端的要吃什么野菜丸子。”

  “还不是定柔以前做的,她吃着香,又馋了。”

  “天快黑了,不会有鬼魂摄人吧?听说这儿死过很多人。”

  “咱们快点找,哪怕拔一根,不然慧姠又要骂了。”

  “她现在哪天不凶人啊,这儿也不满意,那儿也不满意,简直挫磨人。”

  “话说定柔走了以后,敬惠馆突然变得凄冷了,很多事没人干,你推我,我推你,成日吵嚷,从前那些犄角旮旯都是定柔洒扫的,慧姠也不想想,天底下哪有第二个这样傻的,干什么都十二分的尽心尽力。”

  “就是。”

  “对了,上次定柔送来的喜果你吃完了没。”

  “早完了。”

  “我当夜就吃光了。”

  “真羡慕她可以出去嫁人,你别说,那陆中将还真一表人才,和定柔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

  另一个压低了声音:“你说怪不怪,那么个美人胚子,又待人和气,皇上怎地就没看上?我直纳闷,咱们皇上不会眼光有毛病吧?”

  “我看也是,后宫花太多了,看迷了眼,分不清大牡丹和狗尾巴草了。”

  两人一阵嘀咕的笑。

  笑音未落,一个铿锵的脚步从屋内出来,到了她们面前,两个宫女吓得瘫坐在地,以为见到了魑魅魍魉幻化的,皇帝脚下没停,也没看她们,大步流星出了朱红大门。

  两个宫女傻了。

  若是幻化出来的到好了,若是真的......

  一个当夜发起了高烧,一个得了失禁的病。

  进了十一月,一日晨起,外头是一个琉璃世界。

  定柔从厨房过来,沿着抄手游廊,身后一丛丫鬟们挽着食盒。

  到了前院饭厅,雪帘密如织,纷纷扬扬,庭阶下站着一个瑟瑟的小人,梳着垂髻,身上只穿了带补丁的单衣,头发和眼睫成了白的。

  是卜姐夫的庶女,叫裹儿,通房怜娘所出的。

  母女俩完全是陆绍茹的出气筒子,时常被虐打,克扣吃食,卜姐夫只顾风流,将屋中的丫鬟糟蹋了个遍,母女俩成日遍体鳞伤,定柔撞见好几次,却碍于嫌隙,不好说什么。

  只能将月例银子挪出二两,让何嬷嬷私下塞给怜娘。

  母女俩悄悄来琅嬛居跪谢了几次。

  走进了,手背和耳朵冻的紫红,布着累累冻疮,两肩如刀削了一般。

  定柔眼眶一热,心生了愧疚。

  走进里厅,摆好了饭菜,李氏和陆绍茹坐下说着闲话,定柔盛粥布菜,怜娘红肿着一边脸颊端来温着的酒,嘴角血迹未干,婢膝奴颜,恭顺十足,卜姐夫就着吃起来,眼光不时落到弟妹衣领下,定柔狠狠剜了一个白眼。

  回到房内,立刻马不停蹄裁出两套夹袄,絮上厚厚的棉花。

  谁知这件事却惹恼了陆绍茹。

  揪着母女俩来琅嬛居,脱下两件袄,扔在阶下,握着鸡毛掸子抽打了一顿:“哈巴狗□□跟!忘了主人是谁!吃里扒外的东西,改日给你们些好处,岂不给老娘下□□!没脊梁骨的母女狗,老娘白养了你们了!”

  一大一小从不敢反抗,每次皆是跪着任由打骂。

  小女孩不过九岁,却长得只有四五岁模样,脸上旧疤新伤纵横交错。

  定柔咬着牙攥着十指,气极了,恼极了,只想上去夺过鸡毛掸子,将那一下下还回去,心头一个声音说:“便是打一场,又如何,她们是奴籍,身契在陆绍茹手中,只会惹来更暴虐的。”

  这世上为什么要分贵藉、奴籍。

  当夜,她围着棉斗篷站在游廊一角,等到了那个长的像猫,笑起来笑老鼠的家伙。

  那厢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再三确认,而后笑的露出了一口黄牙:“弟妹,你是在等我?我不是做梦吧?”

  听着那声音,定柔阵阵恶心,忍着胃府里的不适道:“把怜娘母女卖给我,多少银钱,我加倍。”

  卜姐夫走进了一步,身上浓重的胭脂气,定柔忙大退一步,亮出了手里亮森森的剪刀:“再敢靠近一步,剜瞎了你的眼,我说得出做得出,不信试试。”

  卜姐夫被吓住了,这才明白是一株带刺的花,可是这花长得委实太美了,是生平见过最美的,是仙女,吃一口当太监也值了。

  机会是天上掉下来的,他索性厚颜无耻地说:“身契都在你姐姐那儿收着,你知道她的脾气,都是她做主,不过弟妹想要,姐夫偏是拼着一场发落也给你偷出来,钱不要,姐夫多得是,姐夫的心思你懂得,只一次,就一次,你偿了姐夫的心愿,以后我卜某人唯命是从,别说两个下人,你姐姐我都给你解决了,下点药,让她以后不能为难你,如何?”

  定柔晚间吃下去的东西险些返上来,使劲哈了一口唾沫,淬在了那人脸上,骂出一句:“去你妈的!”

  转头离去。

  第三日陆绍翌下值换岗,她没有告知这件事,说了也没用,无非是私下警告一番,隔靴搔痒,说几句不轻不重的话。

  她变得恍惚,变得不会笑,坐在房中沉默,摸着平坦的小腹,不知在想什么,有一个问题就在眼前,却生了恐惧,日渐不敢面对,不敢去想,不敢去扯那个线头。

  开始拒绝陆绍翌的亲热,推说身子不适,怕伤了孩儿。

  有时他讨好,也懒于应付。

  昌明殿,皇帝批阅着奏章,小柱子从外头回来,禀道:“奴才查清了,小郡主过生辰,襄王爷特地嘱咐王妃,抹了陆家的名帖。”

  皇帝吩咐他:“去,带朕的口谕给襄王妃,务必给陆家下帖,尤其女眷。”

  “喏。”

  想见你,是如此难。

  冬月初三日,襄王长女,宁福郡主诞辰。

  皇帝下了朝便选了一身崭新的广陵缎泼墨竹纹襕袍,系着白玉云龙纹革带,头发束的一丝不苟,对着大铜镜左看右看,有没有不妥,她喜欢这身衣装吗?

  她不会不来吧。

  她会不会多看他一眼?会不会同他说句话,哪怕打个招呼。

  到了康宁殿,安庆在玩新养来的小狗,听到内监传皇帝驾到,忙让宫女藏起来,可那狗儿顽皮,窜跳出去,恰落在赤舄龙纹靴前,险些被踩在脚下。

  太后暗自呜呼一声,皇帝最讨厌畜生毛发,阿弥陀佛。

  安庆吓得打冷颤。

  谁知,皇帝弯身下去,含笑抚摸小狗绒绒的毛,细细捋了一遍。

  太后惊的眼珠快掉下,这是那个从小看到宠物就掩鼻子的禝儿吗?连骑马都要洗刷十几遍。

  皇帝抱起来交给了宫女。

  太后撇着嘴角:“你转性了?”

  皇帝笑道:“挺可爱的,以后谁想养着,便养着,养多少都没关系。”

  安庆公主大大行了个礼:“儿臣谢父皇!”

  太后打量皇帝:“你也去赴宴?前晌无廷议吗?”

  皇帝今早开始心跳个不停,一想到要见她,便坐立难安,昨夜辗转无眠,早膳都吃不下,若无其事道:“没有,都在下晌,朕给宁福准备了贺礼,正要送给她。”

  安庆公主插嘴道:“皇祖母,美人姐姐会来吗?”

  太后诧异:“哪个美人姐姐?”

  安庆道:“就是父皇的嫔妃,慕容美人姐姐啊,她会纸叠好多好多东西,还会吹箫,孙女好喜欢她,好久未见她了。”

  皇帝心上划过了刀刃,狠狠疼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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