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亲情的羁绊_噬魂师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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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亲情的羁绊

  他们去的是G市最有名的研究院,见的是一位副院长。杜润秋也不明白晓霜的面子怎么会有那么大,那李副院长对晓霜又是热情又是亲切,拉着手问长问短。听起来,好像是晓霜有什么亲戚不同寻常,李副院长几乎有点奉承的模样了,居然看着杜润秋问:“晓霜啊,这位是不是你男朋友啊?长得真是一表人才啊……”

  杜润秋差点笑出来了,勉强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说道:“不是不是,您误会了,我只是跟她一道出来的玩的,是同伴……嘿嘿,当然以后,也有可能……”

  他说话之间,又占了晓霜一道便宜。晓霜甩了他一个白眼,又娇声娇气地对李副院长说:“李伯伯,我有点东西,想问您的意见哦。您是这方面的专家,可不是吗?”

  李副院长是个五十来岁的胖男人,被晓霜这种漂亮女孩子一捧,几乎飞上了天。“晓霜你说,我是知无不言啊!哈哈!”

  晓霜从她的背包里,取出了她的速写本。她翻到一页,放到了桌子上。“李伯伯,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

  杜润秋一看,吃了一惊。晓霜画的竟然就是他昨天在市中心看到的那标志性的塑像——反弹琵琶的飞天。晓霜问道:“李伯伯,劳驾您看一看,我画的这个反弹琵琶的飞天,跟普通的有没有不同的地方?”

  她这个问题,倒问得李副院长有些意外。李副院长拿了眼镜戴上,仔细地看了半天,嘴里发出了“啧”“啧”的声音。

  “晓霜,你是在哪里画的?我的意思是说……你是照着哪里的壁画画的?”

  这话的分量可不是一般的重。李副院长绝对是研究G市壁画的最有名的专家之一,杜润秋在查资料的时候,也看到了他的名字,他的论文举足轻重。如果对于这个专家而言,他有没见过的飞天,那就证明确实是没有。

  李副院长不知道,但是杜润秋看出来了,晓霜大体上是照着他昨天看的那雕像画的,但细节方面——服装,饰物——都是照着仙芝的画像画的。仙芝反弹琵琶的画像,晓霜和丹朱都很好奇,杜润秋后来又偷偷跑到资料室拿出来给她看过。

  “我也记不起来了,李伯伯。”晓霜说谎顺溜得很,一点也不比杜润秋差,“那么多洞窟,那么多壁画,我哪里记得起来呢?”

  李副院长满脸的疑惑。“这不可能啊,晓霜。洞窟里的反弹琵琶的飞天,也就几百个,我都认得,你这个……哪个都不是啊!”

  “哎呀,李伯伯,您就别先管这是哪个洞窟里面的飞天了,您就先告诉我,究竟有哪里不同?”晓霜撒娇地说。

  李副院长指点着说:“看,最明显的就是这里。反弹琵琶的是伎乐天——天宫奏乐的乐伎。我们这里的石窟壁画中,伎乐天都是赤裸上身的,但这个却穿了上衣。而且……伎乐天服饰打扮,跟中原的大相径庭,可你这个……完全是唐代女子的造型,不管是衣服还是首饰。这个啊,很像是人们后来画的那些改良版的反弹琵琶了。”

  杜润秋插嘴道:“改良版的反弹琵琶?您这是什么意思?”

  “喔,你们等等。”李副院长在书架上取下了一本很厚的画册,翻到一页摊开了,“你们看这个。”

  那是一幅极精致的工笔画,画中女子的服装倒是很像杜润秋在市内看到的那个塑像,完全是中国古代的女子装束,窄袖宽裙,肩挽帔带,头梳高髻,飘逸难言。如果说姿态,跟壁画上几乎完全相同,但给人的感觉却全然不同。

  杜润秋默然地看了半日,晓霜也没说话。李副院长又旧话重提,问道:“晓霜,你究竟在哪里画的?我看了一辈子,还真没看到这一个。”

  杜润秋也不说话,他真想看看这晓霜打算怎么圆谎。要在李副院长这种专家面前说专业性的谎,真是想都别想。

  只听晓霜娇滴滴地笑着说:“李伯伯,你就别取笑我了,我记性不好,随手画的几笔,又不是专业人士在照着仿画,能要求那么高吗?”

  她这话又捧了李副院长一把,李副院长听得十分舒坦,拉着她又继续“讲解”。杜润秋最怕听人“讲解”,李副院长的对着晓霜一直讲,把他扔在一边,这真是求之不得。他的脑子很久没转得这么快了,这么些天来,他还真觉得自己的脑子没这么清晰过。

  只听晓霜又说道:“李伯伯,我去千佛峡的时候,有位姓杨的博士出了意外,您知道吗?”

  “杨翰是吧?”李副院长叹了口气,“是啊,当然知道。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这样的事!杨翰那小伙子真是不错啊,是千佛峡研究所所长的得意门生。唉……千佛峡这几年,真是事情不断,也不明白是撞了什么邪!”

  这话让杜润秋浑身一凛。晓霜已抢着问了:“事情不断?什么事啊?我们去千佛峡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什么啊!”

  “你们是游客,谁会给你们说不好听的事呢?”李副院长脸上带着些迷惑的神色,“前几年,千佛峡也死了人,死的是那里的保安主任。死得也很奇怪,跟杨翰的情况差不多。我虽然没去看过尸体,但看过警方那边的照片,跟这次听说的杨翰的样子很像。虽然千佛峡那边的事,我也不能多插话,可是……真的挺奇怪的。”

  杜润秋的心里一阵阵的狂跳。他总算找到了最后一根线,把那些零零碎碎的事都能够串起来的线。虽然有些事他还是想不通,但至少他已经想通了一部分。

  晓霜又问:“李伯伯,您说这几年好多事,除了这事,还有别的吗?”

  “别的?那可多了。”李副院长苦笑着说,“总有那么些人,想来打千佛峡万佛洞的主意。保安再严密,抓得再厉害,还是拦不住,一年总要抓那么些个。你说他们偷吧,偷也罢了,关键是他们完全不懂得这些壁画彩塑的珍贵性,还记得上次失窃的那个洞窟里面的壁画,他们哪里知道那有多珍贵!那是藏传密宗传世的唯一一个洞窟,它拥有无以伦比的史料价值,除了这个洞窟,我们没有任何别的渠道可以得到相关的资料的了!结果呢,就让几个无知无识的小毛贼给偷了,硬生生地从墙上撕下来啊!好啦,偷就偷了,他们又到处乱扔,扔在戈壁里面,那几天又刮大风沙,被埋住了。你想想,要找出来,那真是大海捞针啊!”

  他说得锥心泣血,杜润秋对他说的这件事,有点印象,马爱莲也曾经提过。如果看到那几个“毛贼”在面前,估计他们这些专家真会拎着把刀冲上去砍几刀。晓霜听得十分专注,问道:“后来有没有找到呢?”

  “哪有这么容易。”李副院长又叹气,“大海捞针啊,又不能聘请当地人去找,一来是都成了碎片了,他们可能认不出来,二来也是防范于未然,怕被他们昧下了。我们这些专家……唉,什么专家啊,完全是干苦工的,不管春夏秋冬,顶着大太阳在沙里翻啊翻的,换着班去,这一找就找了六年啊,还不算后来修复的时间。”

  杜润秋一方面对这些专家们的精神实在是深表赞叹,自叹弗如,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这些人真有点傻有点笨,只有叹气的份。晓霜似乎也问完了,甜甜蜜蜜地向李副院长表示了谢意,打算走了。

  李副院长送他们走的时候,还很八卦地朝晓霜挤了挤眼睛,说:“晓霜,等结婚办酒席的时候,别忘了请我啊!”

  晓霜脸顿时红了,话也说不出来,哼哼唧唧地也不知道咕哝了些什么。走了出去,晓霜狠命地一跺脚,说:“这死院长,胡说八道些什么?”

  她脸上红晕还没褪,看起来比平时还要好看几分。杜润秋是从来不知道羞的人,嘻嘻地说着说:“说不定呢,晓霜,就看你给不给我机会了。呵呵,晓霜,人家会不会说我攀上了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是我高攀?”

  他原以为会被晓霜大骂一顿,但他看晓霜的时候,却发现她的脸色却突然由红转白了,眼神也变得有些迷茫。

  “秋哥,你想得太多了。”

  死者已矣,但总应该死得其所。

  这话是晓霜说的。听在杜润秋的耳中,总觉得说不出的怪异。他又想起了谭栋那语焉不详的话。

  生者不朽。死者往生。按丹朱所说,这就是人所能追求的最高境界?

  杜润秋不懂禅。丹朱说的也毫无禅意。佛家讲究的是四大皆空,如果有所追求,那便背离佛家的原意了。

  但这两句话,却在杜润秋脑海里萦绕着半年之久。在报纸上查到的那个诡异离奇的案件,同样也在他脑子里萦绕不去。

  千佛峡仍然是一派苍凉而孤寂,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与世隔绝。杜润秋从石阶上下去的时候,看着千佛峡深处那两排平房,杜润秋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其实,他离开这里不过一两天。

  千佛峡依然没有游客。这几天,估计也不会再开放了。因为杨翰死了。最优秀的讲解员已经不在了。

  晓霜喃喃地说:“我们都没有去看别的洞窟,也就只看了水月观音。真是遗憾……”

  杜润秋安慰她。“哎,下次再来嘛。”

  丹朱回过头,瞪了他一眼。“不会吧,秋哥,你还想再来?”

  平房里出来了一个人,是马爱莲。一看到他们,马爱莲就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她才招呼了起来。“啊,是你们。你们怎么又回来了?有什么事吗?”

  丹朱向上走了几步。“马大姐,我们是有些事想跟龙警官说。他现在还在这里吗?”

  “他……啊,他……在……啊……不在。”马爱莲说得结结巴巴,“他刚走了,他办事去了,事情很多……你们,你们有什么事情找他?”

  “有很重要的事。关于杨翰的事。”丹朱说得很温柔,很平静,“马大姐,麻烦你把龙警官找来吧,我们今天一定要见到他。”

  她说得很淡然,但十分坚定。马爱莲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过了好一会,才说:“来来,你们先进来坐一会,我就去打电话找他。”

  她出去了,走得慌慌张张的。杜润秋找了张椅子坐下,丹朱和晓霜也坐了下来。杜润秋压低了声音说:“你们觉得这样好吗?我们应该找点更妥当的办法……这样,我觉得不太踏实,真的。”

  “别担心,秋哥。”晓霜说得很是镇定,“我保证,我们可以平平安安走出这里的。”

  杜润秋正想说话,马爱莲就急匆匆地走进来了。“我给龙勇打了电话了,他一会就来。你们先等一下吧?要不要喝点茶?”

  “马大姐,”丹朱说,“今天千佛峡还开放吗?”

  马爱莲明显地怔住了。她结结巴巴地说:“怎么……你们还想看?你们上次……是不是已经去看过了?你们还想看……水月观音?”

  突然,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相当不礼貌的声音。“今天不行,今天千佛峡不开放。”

  杜润秋一抬头,看见是彭怀安。杜润秋一向是遇弱则弱,遇强则强,笑嘻嘻地说:“哎呀,平时你这个保安主管不哼不哈的,不管来的是小偷还是杀人犯,都不管。今天,我们这货真价实的游客来了,反而不给开门?这算哪门子的道理?”

  马爱莲吓住了,她完全没想到自己的丈夫会这么说话,也没想到杜润秋会毫不给面子地跟他针锋相对。她连忙打圆场说:“没有,没有,没这回事。你们想看哪个窟?我带你们去就是。”

  她朝彭怀安猛打眼色,彭怀安没有再说话,阴沉着脸走开了。马爱莲笑着说:“你们说,想看哪个窟?”

  丹朱眼珠一转,说:“我们想看的是第二十八窟和第四窟。”

  马爱莲这次是真的变了脸色。“二十八窟?第四窟?为什么?”

  丹朱微笑。“我们从G市研究院的李副院长那里听说,二十八窟可是拥有藏传密宗唯一的珍贵资料的洞窟,全世界也就它这里才有资料了。所以,我们想看一下,因为秋哥……”她朝杜润秋指了指,“他是专门研究藏传密宗的,上次没来得及看就发生了……”

  杜润秋下巴都差点掉了下来。丹朱这谎说得才真是淡定之极,硬是把杜润秋这个半文盲给派成了一个“专家”!只听丹朱还在解释:“秋哥一直都对二十八窟很是向往,而晓霜呢,她是专攻青绿山水的,她非常想看看第四窟里面的普贤变。这次,我们带来了李副院长的介绍信,希望能够看一下这两个窟。我们当然也知道,这几天是特别时期,不该提这种要求,不过,请马大姐看李副院长的面子……”

  “哦,好,好,行。”马爱莲也没看信,自顾自地说,“不过,阿勇说他马上就到,要不,我们先等他到了,再去看?”

  丹朱跟晓霜对望了一眼。晓霜说:“马大姐,我看见那里有明信片,你能给我看看吗?既然第三窟有明信片,二十八窟和第四窟也该有吧?”

  马爱莲这次再找不出理由拒绝,只得去拿了一叠明信片过来。丹朱和晓霜一人拿了两张张,杜润秋也随手拿了一张。

  他拿到的正好就是第二十八窟的明信片。杜润秋仔细看了看,是个拱廓型的洞窟,四壁满满的都是壁画。

  事实上,丹朱虽然说得夸张,但杜润秋比起一般人,绝对是要懂得多得多——对于藏传密宗。李副院长并没有夸大其词,这个教派在长年的争斗之中,已经接近消亡,各种资料也极少存世。所以在千佛峡发现的这个二十八窟,实在是个绝大的宝窟。它不仅是艺术的宝库,也是极其难得的历史和宗教资料的宝库。杜润秋秋对密宗了解些皮毛,此时看到这明信片,确实是很有感慨。曾经在书里看过的一些零星的资料,如今有这些极其直观和精美的图案对照,杜润秋的感受也是言语无法形容的。他也可以理解,为什么那些专家,会对这些东西如此执着了。

  门口的光线一暗,龙勇走了进来。背着光,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杜润秋只模糊地觉得,龙勇本来挺直的肩头,现在竟然有些佝偻。

  这两天,他像是突然老了很多。当龙勇走到灯光下面的时候,杜润秋发现,他眼角的皱纹似乎更多了。

  虽然是在白天,但房间里仍然开着灯。因为天色灰暗而阴沉,即使是白天,房间里也是昏暗的。一盏满是灰尘的白炽灯,吊在天花板上,摇摇晃晃。在这样的光线下,每个人的脸色都不会显得多么好看,即使是丹朱和晓霜这样年轻而美丽的女孩子。

  马爱莲忙起来给龙勇端茶倒水,又把热在火炉上的几块烤饼递给他。“阿勇,怎么样?拿到了吗?”

  “哦……拿到了。”龙勇的声音里透着疲倦,他甚至没有多看杜润秋他们一眼,只是坐在火炉前,两眼直盯着火,“我刚才在门外看了看,所长还在睡午觉,别打扰他,让他再多睡下吧。”

  他从衣袋里摸出了几瓶药,放在桌子上。“一会我再给他送过去。”

  杜润秋瞟了一眼药瓶上贴的标签。那是进口药,“Gleevec”。他的心里动了一下。他回头看了丹朱一眼,丹朱的两眼也盯着那瓶药,眼里有种若有所悟的表情。

  龙勇终于打起了一点精神,问杜润秋:“怎么又回来了?三嫂说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杜润秋顾左右而言他。“马大姐,你老公呢?让他来一下行不?”

  马爱莲楞住了,她看了一眼龙勇。龙勇的嘴角扭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是在哭。“杜润秋,你想干什么?我觉得你小子,来者不善啊,是吧?哈,哈……”

  “来者不善,善者也不来了。”杜润秋笑着说,“你不会以为我们花大价钱包租个车,然后辛辛苦苦这么远跑来是为了聊天的吧?”

  一个黑影再次遮住了门。这次是彭怀安。他直直地走了进来,走到墙角他的老位置里坐了下来。那个角落,永远都是被笼罩在阴影里,他只要坐在那里,别人就永远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表情,而且他还戴着一顶很不合适的暖帽。

  “原来他一直没走开啊,就在旁边?也许,窗外?”杜润秋有点嘲弄地说。他还想说点什么,丹朱淡淡地打断了他,说道:“秋哥,别说些没用的废话了。”

  “要我马上转入正题?”杜润秋说,“那我应该从什么地方讲起?我还真是没谱呢。”

  丹朱微微一笑。“你不是一向口才很好么?你自己拿主意吧。”

  杜润秋端详着手里的明信片。马爱莲拿过来的一叠,除了第二十八窟和第四窟之外,也有水月观音的。他怔怔地望着明信片上的水月观音满月般的脸庞,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们都给我讲了水月观音的原型——或者是蓝本,随便你们怎么说。所长讲了一个,那是有史可鉴,有资料可查的;龙警官,你也讲了一个。你讲的,跟所长说的不一样,但是很奇怪,你讲的更可信,所以我们都认为你讲的是真的,但我后来在想,为什么你会知道……应该说,为什么你的九叔公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龙勇并没有看杜润秋。他拿着一根拨火棍,拨动着火炉里燃烧的木柴,想让木柴烧得更旺一些。“继续说。”

  杜润秋点了点头。“好,我先是想,也许是你们村子里流传下来的传说。但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只有你九叔公知道,别的人都不知道?是吧,龙警官?后来我又想,如果你九叔公没有说谎的话(我想不出来他说谎的理由),那就说明这个故事一定是真实的。老所长有从藏经洞找出来的文书作凭据,而你九叔公是怎么知道的?这时候我恍然大悟了,那只有一个途径可以知道,就是口头代代相传!”

  丹朱轻轻地说:“在古代,没有我们现代的各种设备,比如摄像机,照相机,录音机,可以留下影像和声音。因为,实际上,如果想让某些东西——比如,一个故事——流传下去,就只有两个方法。第一个方法,就是用书面的,文字,绘画;第二个方法,也是更简单的,那就是语言。语言是不能凝固不能保留的,因此,保留下来的可能性更小,只能靠口头相传。没有第三种可能性了,绝对没有。”

  杜润秋接着她的话头,说道:“那凭什么是九叔公知道,而不是其他人呢?他居然连那个女人的名字都知道。一个很美丽的名字——仙芝。”

  龙勇仍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那你现在明白了吗?”

  “明白了。”杜润秋耸耸肩,“这连推理都不用推理,我也没那本事。这根本就是一加一等于二的道理,一加一不等于二是哥德巴赫猜想,是个异数,跟我们的日常生活格格不入。所以,常理是怎么样,结论就是怎么样。你的九叔公,一定跟仙芝有关系,或者说,是跟仙芝跟许玄清的后代有关系。我们只知道仙芝死了,但可没人告诉我们,仙芝有没有孩子。我记得那份文书上说,仙芝嫁了许玄清五年,在古代,五年没有小孩,几乎是不可能的。”

  杜润秋伸出手在空气里划了一个圆圈。“好了,到这时候,我就想搞清楚这群人的亲戚关系了。九叔,当年的村长,龙警官,马大姐,还有彭主任,老所长。九叔是村长的九叔,是龙警官的九叔公,马大姐是龙警官的表哥的老婆,彭主任是马大姐的第二任丈夫。说起来,他们都算是有亲戚关系的,不远不近的亲戚,都算是这个仙芝的后代亲戚。要我理清楚,谁是谁的什么,谁应该称呼谁什么,我真是办不到。这个圈圈太复杂了,我弄不清楚。我就问我自己,不管这些复杂的关系,谁是仙芝的最直系的后代?谁是她最近的血亲?”

  马爱莲的脸色一直很不好看,这时候,她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容,虽然这笑容比哭还要难看。“你肯定想到了,是不是?”

  “是,我想到了。”杜润秋说,“你的前夫,马大姐,就是这个所谓‘血缘最近的直系亲属’。”

  “他已经死啦。”马爱莲的脸色发灰,笑得更僵硬,“他死了几年了,我不是告诉过你们了吗?”

  “可你并没有告诉我们他是谁。”杜润秋回答。

  “哎呀,就算我说了,你们也不认得的啊。”马爱莲还在笑。“你们怎么可能认得我前夫呢?”

  丹朱轻轻柔柔地开了口。“是的,我们不会认得,马大姐。可是,我们知道他是谁啊。”

  马爱莲这次连嘴唇都发灰了。“什么……?”

  丹朱扬了扬长长的睫毛。“他不就是几年前在千佛峡遇害的那位前保安主任吗?在彭主任之前的那一位?”

  马爱莲死死地瞪着丹朱,双唇颤抖,那眼神活像是见了鬼似的。“什么?你……你怎么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丹朱蹙了蹙眉心。“马大姐,你这个问题问得可没意思。这又不是什么很秘密的事,稍微朝附近的人打听一下,不就知道了?这附近住的人少,千佛峡的工作人员更少,一问就问出来了。”她又轻轻地笑了一笑,“尤其是离千佛峡最近的那个景点,梦城,那里还陈列着千佛峡挖出来的干尸呢。那儿的工作人员,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千佛峡发生的大事?”

  梦城卖门票的大叔,生活那么枯燥无聊的人,他确实不可能不知道,也确实不可能不多嘴。杜润秋想着。丹朱那天问那个大叔的,应该就是这个问题。

  马爱莲哆嗦着嘴唇,结结巴巴地说:“那……那又怎么样?”

  龙勇打断了她,他的语气很奇怪,居然微微地带着不耐烦。“你就听他们说呗,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

  杜润秋拍了大腿一下。“好,那我就说了。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是,仙芝的故事是真的,水月观音确实是以她为原型画出来的。许玄清的确不是个人,是个禽兽,他画得再好,天资再高,也一样的是个禽兽,因为他没人性,竟然为了名利这么对自己的老婆。仙芝死的时候,没什么不甘心,她是心甘情愿的,因为她以为自己的牺牲是值得的。但这世界上,确实存在着很多不可思议的东西,这个女人的灵魂,并没有……怎么说来着,好吧,按照我们中国传统的说法……转世投胎?也许因为水月观音是照着她画的,也许因为她的鲜血已经深深渗入到了水月观音像里面,也许按照迷信的说法,她就是这幅壁画的基石,祭品……总之,她一直活着,活在千佛峡的第三窟。”

  说到这里的时候,杜润秋觉得有股阴森森的寒气,在房间里流动。一刹那,他似乎又听到了那已经熟悉的鼓点声,沉沉地在天边响起。

  他甩了甩头。他不知道这是幻觉,还是真实。

  马爱莲的表情像是凝固了,她半张着嘴,几乎像个傻子。彭怀安一如既往地藏在阴影里。龙勇还在用拨火棒拨着木柴,拨得火星“滋滋”地直冒。

  “正因为如此,水月观音像才创造了壁画史上的一个不可能出现的奇迹——永葆青春,永远美丽。”晓霜低声地说,“这本来是不可能的事,时间可以让一切褪色。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完美的东西,历经千年而无损。因为她的灵魂在里面……她的生命,她的鲜血,她的一切……已经跟水月观音像合二为一,不可分开……是许玄清绘出了水月观音像,而仙芝,她给了水月观音生命。永恒的生命……”

  “所以她会永远保护水月观音像。”杜润秋提高了声音,他的声音在空寂的风声中显得十分响亮,像刻意吹响的号角。“任何企图伤害水月观音的人,她都不会放过。她的血,让水月观音拥有生命,青春永驻,所以她也相信,别人的血会让水月观音更美丽鲜艳。当观音柳变黄的时候,就是她感受到有危险接近的时候。当观音柳再次青翠的时候,就是她已经吸饱了人血的时候!我们很幸运,或者是不幸,亲眼目睹了这整个变化的过程!”

  马爱莲终于发出了声音。“你们……你们的意思是,杨翰也……他也……”

  杜润秋笑了,他控制不住地想冷笑。“杨翰?他不一样,他完全不一样。他是个学者,不是个演员。虽然我跟他接触的时候不长,但是我完全肯定,他绝不会做出有损于文物的事,绝不会。要了他的命,也不会。他会去偷水月观音?简直是本世纪最大的笑话!也亏得某些人想得出来,说得出口!”

  他的语气十分激烈尖锐,让马爱莲浑身都抖了一下。彭怀安也更深地向阴影里挪了挪,只有龙勇,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我真的是很愚蠢,蠢得要死。”杜润秋说,“其实道理是再简单不过了。杨翰在遇害那天晚上,他来找我——丹朱和晓霜也跟我在一起——他有事要跟我们说。他说是很重要的事,那当然就是跟他的工作有关的事,跟千佛峡息息相关的事。他干嘛要跟我们说?有马爱莲,有彭怀安,还有他的恩师,千佛峡的所长。他都不说,他偏偏找到我们,要跟我们这些外人说。原因太简单了,他已经不信任这些人,一个都不信任,但是时间太仓促,他没有办法出去求援,所以他来找我们,是来寻求我们帮助的。只可惜,我们的反应都太慢了……”

  杜润秋停下了,眼神黯然。丹朱垂下了睫毛,晓霜却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几个人,眼睛里都快要喷出火来了。

  “而杨翰,他的死却在于他的反应太快了,或者说,他保护文物的心太急切了。还有,他把某些人想得太善良了。”

  杜润秋冷冷地说,他没办法掩饰自己脸上鄙夷和痛恨的表情。“我绞尽脑汁在想为什么杨翰那天突然跑走了。我只说过一句话啊,那句话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啊?我说,今天晚上是新月,水月观音像上,她望着的就是一弯新月。其实,杨翰注意的不是这句话,而是之前晓霜说的另一句话。他的突然的反应,是针对晓霜说的那句话,他其实根本没有注意我说的是什么。”

  他望向了晓霜。“晓霜,你还记得你说了什么吗?”

  “当然记得。”晓霜狠狠地说,“我说,我对千佛峡里面的壁画非常仰慕,明天如果他有时间的话,希望他带我们参观第四窟的青绿山水普贤变,还有第二十八窟的藏传密宗洞窟!这两窟都是跟水月观音齐名的,千佛峡最有名的几个洞窟!”

  “杨翰当时就明白了,嗜血的水月观音只是一个*——不对,应该说,她实际上是无害的,只要不伤害到她。其实,也没有人敢再去伤害她,这里的人都非常清楚她的威力。没有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去打赌。几年前,他们已经试过一次了,而且失败了!所以,他们放弃了水月观音,他们转向了别的洞窟!”杜润秋咬着牙说,“真正会受到伤害的,是第四窟的青绿山水普贤文殊变,和二十八窟的藏传密宗欢喜佛!”

  他忽然抬起了头,瞪视着面前的几个人,冷笑着说:“你们现在敢把这两个洞窟打开,给我们看一看吗?你们敢吗?你们这群监守自盗,贪婪冷血的杀人犯!”

  他最后这一句话,像是鞭子一样,抽在了龙勇的身上。龙勇的背在不断的抖动,拨火棒也“叮”地一声落到了地上。

  晓霜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你们不是人!禽兽不如!仙芝应该把你们杀了,把你们的血吸干!”

  马爱莲颤抖着,脸色灰白。“你们在说什么?我……我不明白,什么都不明白!”

  杜润秋大声地说:“不明白?你比谁都明白吧!你是故伎重施啊!几年前,你就谋划着要偷千佛峡的壁画,因为你前夫跟千佛峡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在这里当保安主管,而你也借这个关系在这里工作。你前夫是杨翰之前,最后一个死于水月观音之手的人,至少周围的人都是这么想的!但是,他肯定是死在你手里的——你和你现在这个丈夫的手里!”

  一直缩在阴影里的彭怀安,突然发出了一声笑,阴森森的笑。“我真不明白,你们怎么会这么蠢,跑到这里来送死?你们以为,我们会让你们活着走去吗?杨翰我们都杀了,还会在乎多杀你们几个?”

  晓霜慢慢地站了起来。她的眼睛在燃烧。“你这话说反了。”

  彭怀安终于抬起了头。他的脸,终于暴露在了灯光下。这时候,杜润秋才看清楚,他的脸上接近下巴的地方,有一道新伤,显然是被锐器划伤的。难怪他一直躲在阴影里,难怪他不肯抬起头来。

  一定是他跟杨翰在搏斗的时候受了伤。杨翰虽然是个博士,但人高马大,彭怀安虽然是个退伍军人,但他要杀死杨翰,也并不那么容易。

  半尺厚的铁门里,不管发生了什么,外面也听不到动静。杨翰跑去的时候,也不会想到,会是自己最后一次踏进千佛峡的洞窟。

  他所深爱的地方。

  “哦?我说反了?哪里说反了?”

  晓霜仰起了脸。“活着走不出这里的,是你们。”

  彭怀安几乎是错愕了,他盯着晓霜,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你们听,你们听听,这么个小丫头,居然说出这种话?是我疯了,还是她疯了?”

  丹朱把晓霜拉回来坐下了。她柔声地问:“那天晚上,杨翰死的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原本没想到要杀他的,是吧?”

  马爱莲抬起了头。她的眼神恐惧而狂乱。“没有,没有,我从来没有想过想杀小杨。我从来都没想过杀人……”

  “得了吧!你现在来撇清什么?”彭怀安再次狂笑了起来,连椅子都在格格作响。“最毒妇人心,你的前夫不就是你害死的?当时,我就跟你说,你那个死脑筋的前夫是仙芝的直系后代,他根本不可能答应你去把水月观音像偷走的!这就等于挖他的祖坟,他怎么可能会去干这种事?好吧,你偏要去干,你说成了事实他也就认了,老子也就听了你的!结果,哈哈哈,结果怎么样?他发现我们偷了二十八窟的壁画,发疯一样地来追我们,在戈壁里面跟我扭打起来,结果把那些壁画都搞得支离破碎,你跟我偷鸡不成倒蚀了一把米,费了心机,杀了人,结果还一无所得!”

  “你这个蠢货,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马爱莲挥舞着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你现在把什么都推到我身上了?你当时怎么要去干啊?我拿着枪逼你了?还不是你自己贪心,而且,那个死家伙,他发现你跟我的事了,不杀了我,他会让我们好过吗?”

  晓霜狠狠地说:“狗咬狗,咬得真好啊!不用我们问,你们自己就招了,说得可真是详细啊!”

  彭怀安并不理她,只是脸色狰狞地瞪着马爱莲,狂叫道:“贪!就是你贪!不是你那么贪的话,我们怎么会搞到骑虎难下的境地,怎么会杀了一个又一个人?杀了人,就得想办法掩饰,上一次,我想到了水月观音杀人吸血的那些事,把你那死男人的尸体抬回来,放在第三窟,好不容易算是蒙混过去了,你还不甘心!你说上次费了力又没弄到手,这次再来一次,不会有人发现的,还说龙勇也会帮忙,好呀,我答应了,我干了,结果,这次又被杨翰发现了!”

  “我不想杀他啊!我真的没想过杀他啊!我们已经找好买家了,等钱一到手,我们就走,没有人会发现的!”马爱莲尖叫着,“谁叫他那时候跑进来看,他发现了我们藏在屋子后面的粘胶,准备装壁画的那些东西,他还发现了我抄下来的开门的密码啊!他一想,就想到了,而且之前我告诉他,第二十八窟和第四窟里面的脚手架有点问题,怕砸着人,得等人修了再进去,他也想起来了,他一想就想明白了,所以,我是不得已,不得已啊……”

  杜润秋听着他们的对话,最后的一点疑虑也消除了。原来杨翰那天晚上来找他们的时候,手那么冷,就是因为他在外面找到了马爱莲和彭怀安准备用来撕下壁画的粘胶那些东西。杨翰原本怀疑他们会对水月观音下手,因为那天水月观音净瓶里的观音柳起了变化。但是,晓霜无心的话提醒了他,他知道了马爱莲真正想下手的目标。而当他从马爱莲的笔记本里看到密码的时候,他甚至连自己的恩师、千佛峡研究所的所长都不敢再相信了。

  因为除了杨翰,知道密码的只有所长一个人。

  彭怀安指着马爱莲,狞笑着,问道:“我还真不明白了,你怎么会连豆子都不放过?豆子是我捡回来的,养了这么些年,它得罪你什么了?我真想不明白,豆子碍着你什么了?”

  晓霜刚被丹朱拉着坐下,这时候,又站了起来。她的声音都在颤抖。“你……是你把豆子杀了?为什么?”

  马爱莲看看晓霜,又看了看彭怀安。她的眼神更恐怖和畏缩了。“杨翰死的时候,豆子就在旁边啊!它……它都看到了啊!你们都没看到豆子的眼睛吗?那么亮的一双绿眼……它什么都看到啦!”

  “看到了又怎么样?难道它还会对人说出去?”彭怀安直着嗓子吼了起来,“你这个蠢女人,你他妈的有毛病啊?豆子只是一只猫!猫!它不是人!”

  “喵呜——”忽然,一声轻轻的、细细的猫叫,从半敞着的房门外飘了过来。马爱莲发出了凄惨至极的一声尖叫,从椅子里直跳了起来。

  杜润秋也是一个寒战,迅速地转头一看,只见门缝下方,果然有双碧油油的眼睛在幽幽的闪光。一刹那,他也觉得从头凉到了脚。

  晓霜轻轻地朝门口走了过去,嘴里轻轻地唤着:“豆子?是你吗,豆子?……”

  门缝里又“喵呜”了一声,像是在回答她。晓霜脸上出现了喜悦的表情,弯下腰,伸出了一只手。“豆子,别害怕,过来,是我……”

  突然间一道黑影一闪,从晓霜的头上窜了过去,几乎是与此同时,就听到了马爱莲撕心裂肺的凄厉叫声。她的叫声,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毛发直竖。

  两道鲜血,从马爱莲的眼眶里流了下来。她的两个眼眶里,已经空空如也——两颗眼珠子已经不见了!

  她双手在空中盲目地乱抓,凄厉地狂喊着:“不,不,不,别来找我!杨翰,你别来找我!我本来不想杀你的……谁叫你正好在我们打算把二十八窟的欢喜佛从墙上撕下来的时候闯进来了?谁叫你不肯加入我们?偷盗国宝是死罪,我也是没有办法啊……啊!豆子最喜欢的是你,我怕豆子啊……它看到了,狠狠地瞪着我,它的眼睛……我就只有……只有用菜刀对着豆子的脖子砍下去了……一下,两下……就像砍排骨那样,砍得稀烂……没人知道了!没人知道了!豆子的眼睛被我挖了,它没看到,谁都没有看到,没有看到……我……我的眼睛?我……我怎么看不到了?我的眼睛呢?我的眼睛……眼睛!”

  晓霜冷冷地地说:“你的眼珠子被豆子挖出来了。就在你的脚下面,你自己到地上去摸吧。”

  她这话残忍得让杜润秋都吃了一惊。马爱莲“扑”地一声跪了下来,疯狂地在面前乱摸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在哪里?在哪里?还给我啊……我的眼睛……”

  她满脸是血,眼眶成了两个血洞,跪在地上发疯一样地摸着,一直摸到了门边,还是没有找到她的眼珠。只听晓霜在她身后,声音更冷地说:“你的眼珠子,刚才被豆子给抢走了啊,它跑了,你看到没有?豆子跑啦,往洞窟的方向去了。赶快去找啊,去晚了,就不知道豆子把你的眼珠子弄到哪去啦!”

  马爱莲一头撞在了门上,大概是撞上了一颗钉子之类的东西,额头上立刻鲜血直冒。她就像是没有感觉似的,挣扎着爬出了门,继续朝外半爬半走,嘴里还在凄惨地叫着:“我的眼睛……还给我,豆子,把我的眼睛还给我……”

  杜润秋突然觉得胸口一阵翻腾,恶心得想吐。他干呕了两声,但却什么都吐不出来。丹朱瞟了他一眼,说:“秋哥,你还好吧?”

  “……还好。”杜润秋把眼光投到了彭怀安身上。彭怀安那件一直披在身上的军大衣,已经滑到了地上。他一只手紧紧抓着椅背,手背上青筋毕现。他的脸也在痉挛,狰狞而恐怖。

  杜润秋问:“你为什么不去追?她是你老婆。”

  “……我知道,我们都会不得好死的。”彭怀安又笑了起来,笑得浑身都在抖动。“从我杀死杨翰的那天开始,我就知道,我们都会不得好死。他冲进二十八窟,说他已经去过了第四窟,他已经知道了我们在搞什么名堂!他指着我们,咬牙切齿地骂我们,说我们会不得好死!是的,我们会不得好死,但是他,比我们死得更早,死得更快。爱莲在背后抱住他,我一刀下去,对准他的脖子,他就很快地死了……杀他,比杀她那个死男人,要容易得多了。”

  丹朱转向了龙勇。一直到这时候,龙勇都没说过一个字,脸上木然的表情也没有变化。“龙警官,我想,你很快就看出来,第一现场并不是第三窟吧?并不是在水月观音像下面?我们是外行,我们不懂,但是你,你是知道这一点的,对吧?”

  龙勇两眼盯着火,没有回答,没有反应。丹朱淡淡地接了下去:“水月观音——不,应该是仙芝,她一直在保护她自己,所以她会杀死危及她的人。但是,她没有杀杨翰,她没有理由去害这个一直全心全意保护和爱护千佛峡的男人。我想,如果她能知道的话,她一定会阻止的,只可惜,从几年前的那件事里,你们已经深深了解这一点,你们也害怕她,所以并没有对最珍贵的水月观音像下手,而是转向了第四窟的普贤文殊变和第二十八窟的密宗欢喜佛。几年前,你们已经失手过一次,那一次跟你们起冲突的就是马爱莲的前夫,也就是仙芝的后代。在那一次,你们已经有了经验,怎样把一个人身体里面的血尽量吸出来,造成被吸血的假象。你们擦净了第二十八窟的血迹,然后把杨翰的尸体移到了水月观音面前。你们再次制造了同样的假象——杨翰颈部的伤口非常可怕,事实上你们就是为了掩饰一点他便不是被吸血而是被你们砍死的。你们利用了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千佛峡的特窟是不可能随意开放供调查的,所以,你们不担心有人会发现第一现场。而且,你们还有一个重要的帮手,那就是龙警官。龙警官找了些借口,让法医来得慢一点,他就有机会销毁某些证据。不过,我觉得挺奇怪的,龙警官,你为什么要纵容他们呢?你为什么要包庇这些杀人凶手?我看得出来,你来的时候,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你在发现了之后,你很快就决定要包庇他们。为什么?”

  “让我来回答你吧。”一个衰老而虚弱的声音,颤巍巍地传了过来。老所长站在门口,他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老,像是一株马上要枯死的老树。

  龙勇终于动容了。他跳了起来,向老所长伸出了双手,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

  老所长没有理会他,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踩在了马爱莲的血上,可他完全没有理会。

  “阿勇是为了我的病。”

  杜润秋的视线落到了刚才龙勇带来的那几瓶药上。Gleevec,那是目前最有效的抗癌药物之一,价格非常昂贵,就这么几瓶,价值应该是好几万。一个癌症患者,如果要使用这种月,一个月最少也要两万以上,还不算配套的药物。他一看到龙勇的药,就已经明白了龙勇的动机。

  不管怎么说,这个动机,总比贪财的动机要能让人原谅一点,即使只是一点点。

  “这就是村长和九叔的故事的翻版。”杜润秋低声地说,“是吧,所长?你也得了癌症,癌症是太花钱的病,需要一大笔钱才能救你。你没有这笔钱,龙勇也没有。但是,龙勇想救你,不顾一切地也想救你,哪怕是不顾自己的良心,出卖自己的灵魂。他不是始作俑者,他也没有杀人,但是他视而不见,有意纵容。事后,他可以在倒卖壁画的那笔巨款里分得一部分,作为你的治疗费,那是绰绰有余的。”

  丹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的眼里有同情,也有怜悯。“所以,你默许了。但是,当你的手下,小徐,他也对现场是不是第一现场产生了怀疑而因为一个‘意外’而死亡的时候,你感到良心更不安了,是吧?本来,你对杨翰的死,已经是非常不安了……”

  “那不是一个意外。”龙勇声音淡漠地说,“三嫂在第三窟的门口放了一个球,豆子平时玩的一个球。她跟小徐说,她把手电忘在了里面,让小徐进去帮她拿。小徐出来的时候,一脚踩上,‘意外’就发生了。”

  杜润秋打了个寒噤,感激地看了晓霜一眼。如果不是当时晓霜眼疾手快,他大概就跟小徐一起见阎王去了。马爱莲这个法子很简单,并不一定会有效,成功的可能性相当小,但是,却很走运地成功了。后来,她积极地要求进去抬人,就是想把“凶器”拣出来。

  老所长望着龙勇,那双眼睛是疲倦而伤痛的。“阿勇,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你要我用这些钱来活下去?你觉得……我能活下去吗?”

  “……爸,我只是想你活下去。我不想再发生九叔公那样的事。我不想我的人生再有同样的遗憾。”

  杜润秋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然后,他又垂下了眼皮。是的,只有亲情,骨肉至亲,才会让龙勇不顾一切。

  丹朱低声地对他说:“难道你没发现吗?秋哥,你果然观察力不行。我看到不少他们的黑白老照片,里面就有老所长和龙勇的合照。我当时就怀疑他们是父子了……长得确实有点像,而且年龄也相仿。”她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其实,哪里有必要去证实呢?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父亲,他怎么会干这种违背良心的事?”

  老所长的眼神,更绝望了。“阿勇,你怎么能这么做?你知道我有多爱这个地方,你比谁都清楚。你怎么能纵容这样的事?你知道这比杀了我还让我难受吗?”

  龙勇的声音里,已带着哽咽。“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爸,我只是想救你,我只是想把你那笔治疗费给筹齐!这是唯一的机会……我不可能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老所长笑了。“人活着,有很多种活法。从小,我就是这么教你的。阿勇,到此为止了。你理智一点,我的病,已经是晚期。就算治疗,也是活受罪。你想让你的父亲去受那份活罪吧?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在这里……千佛峡,每天在这里看着……日出和日落的时候,那线光洒在洞窟里,所有的菩萨都在对我微笑……那时候,就是我觉得最幸福的时候。”

  龙勇突然叫了起来,他的眼泪也飞溅了出来。“是的,你这一辈子,就只有这些壁画,这些塑像,这些黑洞洞的洞窟!可是我呢?你想过我没有?想过你的儿子没有?你从没关心过我,从没照顾过我,你心里永远都只有那些壁画!你明知道我是在为你隐瞒实情,你反而把他们——”他指了一下杜润秋,“引到了壁缝里,还把那个净瓶给他们!你是想要他们发现真相,是吧?你是想有人把事情揭穿,是吧?”

  “……我不希望你一错再错。”老所长倦怠地说,“我不愿意当面揭穿,毕竟,你是我的儿子。我希望,你能自己把作错的事,作一个了结。”

  他站了起来。他的腿脚已经不灵便,但却有种无法形容的坚决。“你们几个,跟我出来。我有话对你们说。”

  龙勇对着他佝偻的背影,发狂一样地大喊道:“你是为了杨翰,才一定要我死的,是吧?我是你的儿子,这不错,可是,你却更喜欢杨翰,比起我,他更像是你的儿子,是不是?你宁愿要他,也不愿意要我这个亲生儿子,就因为我不像他一样,懂得那些见鬼的壁画,不能跟你高谈阔论!你看不上我,甚至看不上我为你做的一切努力,是不是?是不是?哈哈,哈哈……”

  老所长站住了。他颤抖地,低声地说:“我只有你一个儿子。”

  龙勇的狂笑声,骤然地停止了。片刻之后,屋里再响起的,是他崩溃的痛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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