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
城内的流言如野生蔓草般疯狂滋生恐慌似巨山般沉沉压在人们心头。
有人说，吴侯会像刘琮那样举城归降，保全江东百姓。也有人说，吴侯要和曹操决一死战不顾百姓生死。
但城内流传更多的，还是关于曹操的狠辣手段，譬如建安五年衣带诏泄露后曹操夷灭国舅董承及其他与谋者三族，连怀有龙种的董妃也不能幸免。再比如，曹操为报徐州刺史陶谦部下杀害其父之仇，攻破徐州后屠戮士卒及百姓数万尸首填满了泗水河水为之不流，还有官渡之战后，曹操下令坑杀袁绍降兵整整七万人……
桩桩件件骇人听闻这对于远离中原战乱，过了多年较为平稳日子的江左百姓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如今是战是降尚未定论，就有不少百姓开始拖家带口出城避难。
甚至在军中也充满了不安的气息当孙尚香带着几名侍女上街散心走至城门下时就看见有两个士兵被押向了军正处原因是二人在营中乱传谣言，扰乱军心。
她不由在心里一叹，眼下的形势确实比她认为的还要严峻得多。
许是因为知道赤壁之战的结果是曹军败江东胜，她心里其实一直没多少负担和忧虑，但这两日城中所见所闻，也难免不被这压抑恐慌的气氛所影响。
她能理解他们的害怕，毕竟摆在众人眼前的事实就是，敌我悬殊如此之大，这几乎是一场不可能赢的战争。
何况于平民百姓或官吏士卒而言，这江东之主姓孙还是姓曹，对他们来说又有多大区别呢？
孙尚香踏上城楼远眺，触目所及是暮色下奔流不息的大江，江上巡吏所乘的走舸小船往来不绝，江畔水寨停泊着数不清的艨艟斗舰，白色风帆在江风中鼓鼓振荡。
见郡主微蹙眉头，望着长江出神，似在想心事，冬歌不敢打扰，遂带着其他几个侍女退至一旁，静静侍候。
过了一会，凌统正带队巡视城防，远远看见孙尚香，脚步一顿。
自从去年冬太夫人过世，郡主随后也大病一场，如今虽早已恢复，人却瘦了不少。
丧期未尽，她仍仅着素白丧服，临风而立的身影似一株被白雪覆盖的寒梅，清瘦孤绝，又自有一股傲气。
一瞬的失神后，凌统示意身后巡逻士兵暂且驻足，随后缓步走上前，轻声道：“郡主，城上风大，小心受凉。”
听到身后的声音，孙尚香恍然回神，转身见是凌统，“是公绩啊。”
凌统见她神色微带迷茫的样子，小心问道：“郡主可是在为曹操那封恫吓的文书烦心？”
孙尚香扯起嘴角笑了笑，摇摇头。
凌统目露疑惑，静默片刻，“那郡主可是在担心周将军……也劝主公归降？”
孙尚香又笑着摇了摇头，“我知道，公瑾兄长一定会主战。”
“我也相信。”凌统嘴角微弯，划过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语气中满是信任与肯定，“周将军绝不是贪生怕死、不战而降之人，他定会力主抗曹。”
这话明显也是在驳斥那些主降的文官们，孙尚香眼眸含笑看向他，“公绩也觉得，应该与曹操一战？”
话刚出口，凌统便意识到自己妄议政事乃是逾越，忙垂下头，“末将不敢妄言。”
“你不必如此紧张，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想法。我听说如今不仅是文臣主降，连武将中也有不少……”说到此她声音渐渐低不可闻，眉眼间又浮起忧色。
军营内这几日也是流言四起，凌统岂能不知，但他的想法一直很简单，食君之禄，当尽君事。他父子两代皆为孙氏效命，自当尽心竭力，以报君恩。更何况，自他从军之日起，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凌统沉吟片刻，郑重道：“大丈夫当捐躯疆场，以马革裹尸还，岂能贪生畏死？只要主公下令，末将和其他将士们必竭尽全力抵抗曹军，就算……”他顿了顿，复又轻轻一笑，“不过一死而已。”
他低头看着她的眉眼，双唇阖动，“若末将战死……”话说了一半又止住，垂下眼眸。
孙尚香闻言，一方面被他的忠心勇敢所感动，另一方面又不免叹息，即使是凌统这般主战的军中将领，对于战胜曹操也没有多少信心。
凌统向孙尚香抱拳告辞后，她接着在城内逛了许久，离天黑还有一两个时辰，街上的行人就已寥寥无几，鳞次栉比的商铺十有七八都关门了，全然不似她上次来柴桑时看见的那般热闹熙攘。
孙尚香本是觉得吴侯行辕里气氛压抑才想出来走走，可看着空荡萧索的街道，心情反而更沉重了，正准备回去，忽然听侍女来报说小乔夫人乘船从吴县赶来，立马带人去渡口，将小乔接到了周瑜在柴桑的行辕。
“小乔嫂嫂这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吧？”见小乔只带着几个仆从就匆匆赶来柴桑，孙尚香倍感意外，“怎么来的如此突然？”
“我听说曹操兵不血刃拿下荆州，那下一步肯定是要图谋江东，我心下难安，又想念周郎，所以就来了。”小乔略显歉意的一笑，随后拉过她的手关切问道，“主公可有决议？是战还是……”
“二哥当然不想投降，可文官们都在向他施加压力，劝他降曹。”孙尚香轻叹口气，无奈地笑了笑，“这两日他都闭门谢客，不见外人，就等着公瑾兄回来呢。”
小乔拉着孙尚香走进偏厅坐下，低头思付片刻，很快便明白了目前柴桑的形势。群臣主降，主公不愿降，却难以违背众意，所以，周郎的抉择举足轻重。
若周郎也主张归降，那么主公除了投降就真的别无他路可走，若周郎力主抗曹，主公才能下定决心与曹操一战。
“若是如此，小妹尽可放心，主公也无需担心。”小乔拍拍她的手，微笑道，“周郎定会说服众人，齐心抗曹。”
“我和周郎夫妻已近十年，我懂他，他是宁可战死，也绝不降曹。”
小乔眼神坚定，神色平静，从她眼中透出的不是视死如归的大义凛然，而是妻子对丈夫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持。
“嫂嫂和公瑾兄长伉俪情深，真是令人钦羡。”孙尚香看着她，目露感慨之色。“不过柴桑紧邻荆州，远不如吴县安全，小乔嫂嫂为何不像大嫂一样留在吴县呢？”
“我只是想离周郎近一点。”小乔摇头浅笑，“在周郎身边，才是最让我觉得安心的地方。”
“那小乔嫂嫂放心将孩子留在吴县？”
“府里还有管家仆人，再说我父亲和阿姊也还在吴县，都能帮忙照看着。”
吴侯府迁往京口后，大乔选择带着两个孩子留在了吴县旧宅，理由是她习惯了吴县的生活，而且留在吴县也能时常带孩子去他们祖父祖母和父亲的墓前祭拜。
其他的原因大乔虽未说，孙尚香也能多少猜到，大嫂喜欢清净，远离了侯府，自然也远离了政治纷扰与闲言碎语。
正是因此，孙尚香才忍着离别的伤感，没有劝说大乔也搬来京口。离开吴县这几个月，她偶尔会与大乔通信，并给两个孩子寄去一些小礼物。但想到大嫂的性格，除非是到遇到大事，不然有难处和困扰也不会在信里直说，念及此，孙尚香忙探身追问道：“对了，大嫂和绍儿玥儿还好吗？”
“都好。”小乔笑道，“就是玥儿那个鬼灵精，吵着闹着要和我一起来，还说要像姑姑一样习武练兵，把敌人赶回北方去。”
听到此，孙尚香想到大嫂寄来的信件中也有绍儿和玥儿给她写的信，绍儿倒是一本正经地向她问好，并写写自己近日的课业，而玥儿的信则是七歪八扭画着她干的那些淘气事，要么是上树捉鸟，要么是下河插鱼，简直比她小时候还顽皮。想到这些，孙尚香忍俊不禁。
离开吴县的这几个月来，孙尚香少有能谈心之人，是以见到小乔就跟打开了话匣子般，心情好了不少，两人一直聊到了天黑仍意犹未尽。
不知不觉天已黑透，直到冬歌小声提醒快到戌时该回去了，孙尚香才恍然意识到时间过了那么久，准备起身告辞，小乔拉住她，笑着挽留道：“我才来柴桑，人生地不熟的，不如小妹今晚就住下，明日一早再带我在城里逛逛，也免得来回奔走了，如何？”
孙尚香抿唇一笑，语气中带着调侃，“说不定明早公瑾兄长就回来了，我哪敢占用你们夫妻相聚的宝贵时光啊？”
“就会贫嘴。”小乔笑嗔了一句，伸手点点她的额头，“我看是你和心上人在一起，不想陪嫂嫂。”
“那你可冤枉我了。他人还在丹阳，我都好几个月没见着他了。”提起陆议，孙尚香就忍不住嘴角微弯，眼底浮现温暖的笑意，然而转瞬之间又闪过一丝怅然。
这一幅明显是思念心上人的模样，小乔岂会看不出来，毕竟她自己与周郎就是聚少离多，更能体会思念之苦，所以她才毅然来柴桑，只为能与周郎多相聚一刻。
见孙尚香神情变得有些低落，小乔感慨似的轻叹一声，半是宽慰半是打趣道：“连我们江东巾帼不让须眉的孙郡主都为相思所苦。情之一字，真是让人欢喜让人忧。”
“小乔嫂嫂你……我回去了！”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正笑谈间，守门的仆役突然进门，笑着回禀道：“夫人，将军回来了！”
小乔顿时露出激动之色，立即拉着孙尚香起身出门，刚走到前院的廊下，便见那英姿卓然的熟悉身影快步而来，踏碎一地清冷月光。
“周郎！”小乔欣喜地唤了一声，提着裙摆小跑上前，晚风吹得她衣袖裙角翻飞，似翩跹蝴蝶般扑进周瑜怀里。
“小乔？”周瑜揽过妻子的肩，惊喜又诧异，“你怎么来柴桑了？”
“公瑾兄明知故问，小乔嫂嫂当然是因为想念你啊。”孙尚香靠着廊柱，扬声笑道。
意识到周围还有孙尚香和几个仆人在看着，小乔面色微红，连忙又离开他的怀抱，周瑜淡淡一笑，并不避讳，改为握住她的手，走到廊下，笑看向孙尚香，“小妹也来了？”
“嗯，早就来了。”孙尚香含笑点头，垂眸在两人交握的手间瞥了一眼，脸上笑意愈深，看向小乔打趣道，“嫂嫂你看，我方才说什么来着？现在你肯定不想留我了吧？”
三人在廊下寒暄玩笑了几句，孙尚香正想告辞，忽然又有侍从匆匆而来，抱拳禀道：“将军，张长史等人来访。”
孙尚香心知这定然是来劝公瑾兄也主降的，不由轻声一叹。
公瑾兄既已回柴桑，明日二哥必然再次召集文武臣僚商议，是以主降的官吏们迫不及待地连夜拜访，希望周瑜站在他们那一边。
周瑜吩咐侍从请张公等人去前厅，随后眼含抱歉之意看向小乔，小乔笑着轻推了他一把，“军国大事重要，快去吧。”
告别小乔，孙尚香回到吴侯行辕时夜色已深，不过令她意外的是大堂灯火通明，孙权仍坐在案前批阅公文，空荡荡的堂内只他一人，孤单又冷清，万籁俱静，唯有夜晚寒风吹过耳畔的声音。
“二哥还没睡？”孙尚香忍不住打了个哈切。
“睡不着。”孙权从堆满书简的案后抬起头，“听说公瑾回来了。”
孙尚香耸了耸肩，无奈笑笑，“是啊，才回来就有一群人上门劝他……”
“劝他主降。”孙权冷声打断她，眸光幽黯，被寒风吹得明明灭灭的烛火，在他冷厉的侧脸笼下一片阴影。
孙尚香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从前他冲她发火时她都不觉害怕，然而看见这平静却又森冷的眼神时，即使知道不是冲着她，依旧莫名觉得心一沉。
好在那样的神情只是一闪而过，孙权垂下双眸，淡淡开口，似自言自语又似问她，“公瑾一定会说服众人与曹操决一死战吧。”
“一定会的。”孙尚香微笑颔首，无比肯定道，“不仅如此，我们一定会赢。”
她知道，过不了多久天就亮了，遂静静坐在位子上，等待着见证那决定江东未来以及三国历史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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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如此，小妹尽可放心，主公也无需担心。”小乔拍拍她的手，微笑道，“周郎定会说服众人，齐心抗曹。”
“我和周郎夫妻已近十年，我懂他，他是宁可战死，也绝不降曹。”
小乔眼神坚定，神色平静，从她眼中透出的不是视死如归的大义凛然，而是妻子对丈夫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持。
“嫂嫂和公瑾兄长伉俪情深，真是令人钦羡。”孙尚香看着她，目露感慨之色。“不过柴桑紧邻荆州，远不如吴县安全，小乔嫂嫂为何不像大嫂一样留在吴县呢？”
“我只是想离周郎近一点。”小乔摇头浅笑，“在周郎身边，才是最让我觉得安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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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侯府迁往京口后，大乔选择带着两个孩子留在了吴县旧宅，理由是她习惯了吴县的生活，而且留在吴县也能时常带孩子去他们祖父祖母和父亲的墓前祭拜。
其他的原因大乔虽未说，孙尚香也能多少猜到，大嫂喜欢清净，远离了侯府，自然也远离了政治纷扰与闲言碎语。
正是因此，孙尚香才忍着离别的伤感，没有劝说大乔也搬来京口。离开吴县这几个月，她偶尔会与大乔通信，并给两个孩子寄去一些小礼物。但想到大嫂的性格，除非是到遇到大事，不然有难处和困扰也不会在信里直说，念及此，孙尚香忙探身追问道：“对了，大嫂和绍儿玥儿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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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尚香抿唇一笑，语气中带着调侃，“说不定明早公瑾兄长就回来了，我哪敢占用你们夫妻相聚的宝贵时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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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可冤枉我了。他人还在丹阳，我都好几个月没见着他了。”提起陆议，孙尚香就忍不住嘴角微弯，眼底浮现温暖的笑意，然而转瞬之间又闪过一丝怅然。
这一幅明显是思念心上人的模样，小乔岂会看不出来，毕竟她自己与周郎就是聚少离多，更能体会思念之苦，所以她才毅然来柴桑，只为能与周郎多相聚一刻。
见孙尚香神情变得有些低落，小乔感慨似的轻叹一声，半是宽慰半是打趣道：“连我们江东巾帼不让须眉的孙郡主都为相思所苦。情之一字，真是让人欢喜让人忧。”
“小乔嫂嫂你……我回去了！”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正笑谈间，守门的仆役突然进门，笑着回禀道：“夫人，将军回来了！”
小乔顿时露出激动之色，立即拉着孙尚香起身出门，刚走到前院的廊下，便见那英姿卓然的熟悉身影快步而来，踏碎一地清冷月光。
“周郎！”小乔欣喜地唤了一声，提着裙摆小跑上前，晚风吹得她衣袖裙角翻飞，似翩跹蝴蝶般扑进周瑜怀里。
“小乔？”周瑜揽过妻子的肩，惊喜又诧异，“你怎么来柴桑了？”
“公瑾兄明知故问，小乔嫂嫂当然是因为想念你啊。”孙尚香靠着廊柱，扬声笑道。
意识到周围还有孙尚香和几个仆人在看着，小乔面色微红，连忙又离开他的怀抱，周瑜淡淡一笑，并不避讳，改为握住她的手，走到廊下，笑看向孙尚香，“小妹也来了？”
“嗯，早就来了。”孙尚香含笑点头，垂眸在两人交握的手间瞥了一眼，脸上笑意愈深，看向小乔打趣道，“嫂嫂你看，我方才说什么来着？现在你肯定不想留我了吧？”
三人在廊下寒暄玩笑了几句，孙尚香正想告辞，忽然又有侍从匆匆而来，抱拳禀道：“将军，张长史等人来访。”
孙尚香心知这定然是来劝公瑾兄也主降的，不由轻声一叹。
公瑾兄既已回柴桑，明日二哥必然再次召集文武臣僚商议，是以主降的官吏们迫不及待地连夜拜访，希望周瑜站在他们那一边。
周瑜吩咐侍从请张公等人去前厅，随后眼含抱歉之意看向小乔，小乔笑着轻推了他一把，“军国大事重要，快去吧。”
告别小乔，孙尚香回到吴侯行辕时夜色已深，不过令她意外的是大堂灯火通明，孙权仍坐在案前批阅公文，空荡荡的堂内只他一人，孤单又冷清，万籁俱静，唯有夜晚寒风吹过耳畔的声音。
“二哥还没睡？”孙尚香忍不住打了个哈切。
“睡不着。”孙权从堆满书简的案后抬起头，“听说公瑾回来了。”
孙尚香耸了耸肩，无奈笑笑，“是啊，才回来就有一群人上门劝他……”
“劝他主降。”孙权冷声打断她，眸光幽黯，被寒风吹得明明灭灭的烛火，在他冷厉的侧脸笼下一片阴影。
孙尚香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从前他冲她发火时她都不觉害怕，然而看见这平静却又森冷的眼神时，即使知道不是冲着她，依旧莫名觉得心一沉。
好在那样的神情只是一闪而过，孙权垂下双眸，淡淡开口，似自言自语又似问她，“公瑾一定会说服众人与曹操决一死战吧。”
“一定会的。”孙尚香微笑颔首，无比肯定道，“不仅如此，我们一定会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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