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8 章
京口陆宅。
窗外明月高悬，皎洁月色透过半开的窗扉洒落在桌案前案中央那枚红豆玉骰静静放置在那里，任月色在它周身游走，蒙上一层幽幽凉意。
陆议本不嗜酒，今晚却醉得不轻。
但他就算是醉了，也没有失态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那枚玉骰继续饮酒凉酒入喉味道尽是苦涩，然而他却固执地、不停地给自己灌酒，只求一醉不醒。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他感觉屋外传来了脚步声似乎有人来了。
“谁？”陆议心下奇怪这么晚了还会有谁来？
外边的人没有回应好像走到门口就停住了，随后隐约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轻轻的，柔柔的就像这微凉的月色一般却令他刹那间心如擂鼓不是因为紧张戒备，而是发自内心的期望和激动。
他撑着桌案起身，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霍然拉开房门。
穿着嫁衣的孙尚香出现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他。金碧珠翠，笄栉步摇，随着她抬头轻笑的动作而微微晃动，琮琮作响。
一瞬间，失而复得的狂喜将陆议笼罩，他眼也不眨地盯着她，口不择言地问道：“你……你不是……为何会在此？”
孙尚香眼神带怨地瞪他一眼，张口欲言却突然顿住，然后仿佛是嫌弃满头首饰累赘，飞快地拔下珠钗步摇扔在地上，青丝如瀑般倾泻而下，几缕随意散在颊边肩头，她颇为潇洒地甩了甩长发，微昂下巴，理直气壮道：“我逃婚了。”
她脸上带着不羁而张扬的笑，一如从前那个自由随性的孙尚香，她张开手臂扑进他怀里，用力抱住他，不管不顾道：“我想清楚了，我们为什么不能为自己而活？什么江东大业，什么孙刘联盟，管他的呢，反正我不能和你分开。”
陆议心神恍惚，这是真的吗？还是在梦中？
这个疑问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行动俨然快过思考，他紧紧搂住她，双臂隐隐颤抖。
什么都不重要了，她就在他怀里，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她，只有她。
两人紧紧相拥着，所有的落寞、悲伤、痛苦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只要他们还能在一起，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困住他们？
莫大的欢喜和酒精的作用让陆议无法分辨真实和虚幻，他默默告诉自己，如果是梦，那他也宁愿不要醒来。
他眼中有泪，俯首在她耳边哑声说着，如立誓一般，“好，不分开，永远都不分开。”
她用脸颊轻轻地蹭了蹭他的侧脸，亲昵而缠绵，“伯言，带我走吧。”
他在她颊边落下一吻，握紧她的手，十指紧扣，“好，我带你走，我们一起离开。”
陆议紧握着孙尚香的手快步往外走去，踏出院落的一瞬，画面陡然变换，二人置身于人来人往的街道，周围花灯似锦，如梦似幻，与当年吴县上元夜的场景一模一样。
“郡主！”远处冒出几个侯府侍卫打扮的人，向他们追来。
孙尚香呀了一声，“快跑！”
两人拉着手飞快向城门的方向跑去，很快就甩掉了那几个“追兵”，孙尚香一边跑一边笑个不停，笑容明媚胜过三月春光。陆议回头一看，也跟着笑起来，从未感到如此的畅快愉悦。
什么都不用顾虑、不用多想、不用迟疑，只要做现在该做的事就好，那就是拉着心爱女子的手，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眼看城门越来越近，陆议再次回头看她，可突然间，一直紧握不放的那只手却落空了。
他仓惶站住，四处张望，可人潮汹涌，哪里还有孙尚香的身影？
“阿香！”陆议慌张地唤她的名字，瞬间惊醒，愣了愣，这才发觉自己仍旧在房间里，空酒壶滚落到在案边，窗外已是晨曦微露。
一阵刺痛袭来，陆议手抚额头，眉头紧皱，待那阵痛感渐缓，他闭着眼摇了摇头，嘴角露出苦涩的笑。
原来真的只是一场梦。在梦里，他弄丢了她，现实中，他也没能握紧她的手。
他在梦里抱她入怀的时候，感觉心里残缺的那块被一点点填满了，然而梦醒之后，无限的虚无惆怅铺天盖地而来，他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彻底空了。
她的离去，带走的不仅是他的爱情，还有心底那个年少青涩的自己那个与旁人眼中迥然不同的陆伯言，不再仅仅是外人眼里冷静持重的陆氏族长，而是一个会紧张、无措、悸动、忧愁、也会辗转反侧、流泪大笑的普通人。
曾经那些悲苦与磨难，以及超出年龄的重担在肩，让他从小就少年老成、隐忍克制，从来没有真的体验过少年的任性、恣意与爱恨，因为理智和现实都不允许他那样做。
就像父母双亡后，寄养在从祖府上的那些年，他也曾羡慕过小叔陆绩调皮玩闹、承欢父母膝下的样子，但彼时尚且年幼的他就已非常清楚，他不能那样做。后来，经历了庐江之战那场大难后，年仅十二岁的他成为族长，接过了纲纪门户、重振家族的重任，从那以后，他不再是陆家这棵大树下庇护的幼苗，而是整个陆氏家族的支柱，自然就更加没有年少妄为的权利。
当然，陆议从没觉得他这样的人很可怜，生在乱世，众生皆苦，与无数深受战乱饥荒之苦，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的贫民百姓相比，他所受的这些苦楚又算得了什么呢？只不过，每当他看见一些同龄人能随意嬉闹欢喜的时候，他内心深处还是会忍不住产生羡慕。
这或许也是当年陆议从不由自主地被孙尚香吸引，再到一步步情根深种的缘由。
他活得理智克己，在族人眼中，他是主心骨，无论家族遇到何种难题，他都会冷静沉着地去解决，在友人眼中，他是值得信赖之人，犹豫不定时可找他倾诉拿主意。他越来越淡定从容，就像时刻带着面具生活着，久而久之，那张面具早已与他的骨血融为一体，成为他展露出来的面目，正因如此，哪怕是亲朋好友中，也是敬重他的人多过亲近他的人。
而她活得热烈张扬，是在亲人宠爱下长大的小郡主，在她眼里，没有什么礼仪尊卑，只要乐意，她既能和身边的亲友们嬉笑怒骂，也能和侍女下人们打成一片。
她不喜女红，偏爱武事，常带着一群侍女舞刀弄剑、驰马游猎，不管外界如何传言议论，说她嚣张跋扈也好，不成体统也罢，她从不在意，依旧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他们的性格截然相反，却奇妙地互相吸引、相互影响，也渐渐的因为对方有了改变。他们二人，虽不像江东双璧与江东二乔那般，是英雄美人、天作之合，甚至当初都说不上是一见钟情。可在经历了那么多事后，他们越来越紧密，彼此都已认定了对方，不知不觉，这份爱早已深入骨髓。
陆议重新拿起那枚红豆玉骰，置于掌中，轻轻摩挲。
唯愿此生，与卿相守，终老一生。
这是彼时他将此物赠与她时在心里立下的誓言。
可是转眼之间，物是人非，他终究还是失去了她。
陆议脑海里忽然又响起孙尚香将定情信物还给他时说的话，她要他忘记她，开始新的生活，就当他们从来不曾相识。
但是怎么可能呢？事情一旦发生，就无法抹去。纵然此生无法相守，但这一生，他都不会再爱上其他女子了，若最后连他们之间幸福美好的回忆都要抛却，于他而言，岂非太过残忍？
莫说这世上没有忘情药，就算有，他也不会去喝。他宁愿要清醒的痛苦，也不要无知的麻木。
那日之后，陆议不再醉酒，很快又回到了从前冷静稳重的样子，每日兢兢业业处理军务、操演士卒，比过去更加的努力尽责。
连陆绩都倍感奇怪，想宽慰都无从开口，他原以为这件事会让伯言意志消沉一段时日，可没想到他能这么快恢复如常，以至于一些和孙尚香关系亲近、知道内情之人对他的反应颇有微词，比如据说大乔夫人听闻后，就对身边侍女慨叹陆校尉如此平静，未免太过冷漠无情。
但陆绩毕竟不同于外人，他知道这不是因为伯言本性淡漠，而是早已习惯把喜怒哀乐隐藏于心底。
一同长大，认识这么多年，陆绩虽然远比其他人更了解陆议，但也并不是完全了解，就像眼下，他不知道陆议的心境是否真的如他表现出来的一般平静，也不知道陆议是否真的决定放下过去，忘记孙尚香。
过了没多久，孙权派给了陆议新的任务，要他带兵去东部三郡清查招募隐匿人口，强者为兵，羸者补户，强大军队实力。
陆议像过去一样很平静地接受了委任，不过这次临行前，他呈递了封文书上去，那封文书跟军务无关，与政事无关，竟然只是请求改名，而吴候也没有过问缘由，就准许了他的请求。
这倒是让旁人有些意外，猜测纷纷又不解其意。
只知道
此后江东再无陆议，唯有陆逊陆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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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明月高悬，皎洁月色透过半开的窗扉洒落在桌案前案中央那枚红豆玉骰静静放置在那里，任月色在它周身游走，蒙上一层幽幽凉意。
陆议本不嗜酒，今晚却醉得不轻。
但他就算是醉了，也没有失态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那枚玉骰继续饮酒凉酒入喉味道尽是苦涩，然而他却固执地、不停地给自己灌酒，只求一醉不醒。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他感觉屋外传来了脚步声似乎有人来了。
“谁？”陆议心下奇怪这么晚了还会有谁来？
外边的人没有回应好像走到门口就停住了，随后隐约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轻轻的，柔柔的就像这微凉的月色一般却令他刹那间心如擂鼓不是因为紧张戒备，而是发自内心的期望和激动。
他撑着桌案起身，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霍然拉开房门。
穿着嫁衣的孙尚香出现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他。金碧珠翠，笄栉步摇，随着她抬头轻笑的动作而微微晃动，琮琮作响。
一瞬间，失而复得的狂喜将陆议笼罩，他眼也不眨地盯着她，口不择言地问道：“你……你不是……为何会在此？”
孙尚香眼神带怨地瞪他一眼，张口欲言却突然顿住，然后仿佛是嫌弃满头首饰累赘，飞快地拔下珠钗步摇扔在地上，青丝如瀑般倾泻而下，几缕随意散在颊边肩头，她颇为潇洒地甩了甩长发，微昂下巴，理直气壮道：“我逃婚了。”
她脸上带着不羁而张扬的笑，一如从前那个自由随性的孙尚香，她张开手臂扑进他怀里，用力抱住他，不管不顾道：“我想清楚了，我们为什么不能为自己而活？什么江东大业，什么孙刘联盟，管他的呢，反正我不能和你分开。”
陆议心神恍惚，这是真的吗？还是在梦中？
这个疑问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行动俨然快过思考，他紧紧搂住她，双臂隐隐颤抖。
什么都不重要了，她就在他怀里，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她，只有她。
两人紧紧相拥着，所有的落寞、悲伤、痛苦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只要他们还能在一起，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困住他们？
莫大的欢喜和酒精的作用让陆议无法分辨真实和虚幻，他默默告诉自己，如果是梦，那他也宁愿不要醒来。
他眼中有泪，俯首在她耳边哑声说着，如立誓一般，“好，不分开，永远都不分开。”
她用脸颊轻轻地蹭了蹭他的侧脸，亲昵而缠绵，“伯言，带我走吧。”
他在她颊边落下一吻，握紧她的手，十指紧扣，“好，我带你走，我们一起离开。”
陆议紧握着孙尚香的手快步往外走去，踏出院落的一瞬，画面陡然变换，二人置身于人来人往的街道，周围花灯似锦，如梦似幻，与当年吴县上元夜的场景一模一样。
“郡主！”远处冒出几个侯府侍卫打扮的人，向他们追来。
孙尚香呀了一声，“快跑！”
两人拉着手飞快向城门的方向跑去，很快就甩掉了那几个“追兵”，孙尚香一边跑一边笑个不停，笑容明媚胜过三月春光。陆议回头一看，也跟着笑起来，从未感到如此的畅快愉悦。
什么都不用顾虑、不用多想、不用迟疑，只要做现在该做的事就好，那就是拉着心爱女子的手，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眼看城门越来越近，陆议再次回头看她，可突然间，一直紧握不放的那只手却落空了。
他仓惶站住，四处张望，可人潮汹涌，哪里还有孙尚香的身影？
“阿香！”陆议慌张地唤她的名字，瞬间惊醒，愣了愣，这才发觉自己仍旧在房间里，空酒壶滚落到在案边，窗外已是晨曦微露。
一阵刺痛袭来，陆议手抚额头，眉头紧皱，待那阵痛感渐缓，他闭着眼摇了摇头，嘴角露出苦涩的笑。
原来真的只是一场梦。在梦里，他弄丢了她，现实中，他也没能握紧她的手。
他在梦里抱她入怀的时候，感觉心里残缺的那块被一点点填满了，然而梦醒之后，无限的虚无惆怅铺天盖地而来，他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彻底空了。
她的离去，带走的不仅是他的爱情，还有心底那个年少青涩的自己那个与旁人眼中迥然不同的陆伯言，不再仅仅是外人眼里冷静持重的陆氏族长，而是一个会紧张、无措、悸动、忧愁、也会辗转反侧、流泪大笑的普通人。
曾经那些悲苦与磨难，以及超出年龄的重担在肩，让他从小就少年老成、隐忍克制，从来没有真的体验过少年的任性、恣意与爱恨，因为理智和现实都不允许他那样做。
就像父母双亡后，寄养在从祖府上的那些年，他也曾羡慕过小叔陆绩调皮玩闹、承欢父母膝下的样子，但彼时尚且年幼的他就已非常清楚，他不能那样做。后来，经历了庐江之战那场大难后，年仅十二岁的他成为族长，接过了纲纪门户、重振家族的重任，从那以后，他不再是陆家这棵大树下庇护的幼苗，而是整个陆氏家族的支柱，自然就更加没有年少妄为的权利。
当然，陆议从没觉得他这样的人很可怜，生在乱世，众生皆苦，与无数深受战乱饥荒之苦，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的贫民百姓相比，他所受的这些苦楚又算得了什么呢？只不过，每当他看见一些同龄人能随意嬉闹欢喜的时候，他内心深处还是会忍不住产生羡慕。
这或许也是当年陆议从不由自主地被孙尚香吸引，再到一步步情根深种的缘由。
他活得理智克己，在族人眼中，他是主心骨，无论家族遇到何种难题，他都会冷静沉着地去解决，在友人眼中，他是值得信赖之人，犹豫不定时可找他倾诉拿主意。他越来越淡定从容，就像时刻带着面具生活着，久而久之，那张面具早已与他的骨血融为一体，成为他展露出来的面目，正因如此，哪怕是亲朋好友中，也是敬重他的人多过亲近他的人。
而她活得热烈张扬，是在亲人宠爱下长大的小郡主，在她眼里，没有什么礼仪尊卑，只要乐意，她既能和身边的亲友们嬉笑怒骂，也能和侍女下人们打成一片。
她不喜女红，偏爱武事，常带着一群侍女舞刀弄剑、驰马游猎，不管外界如何传言议论，说她嚣张跋扈也好，不成体统也罢，她从不在意，依旧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他们的性格截然相反，却奇妙地互相吸引、相互影响，也渐渐的因为对方有了改变。他们二人，虽不像江东双璧与江东二乔那般，是英雄美人、天作之合，甚至当初都说不上是一见钟情。可在经历了那么多事后，他们越来越紧密，彼此都已认定了对方，不知不觉，这份爱早已深入骨髓。
陆议重新拿起那枚红豆玉骰，置于掌中，轻轻摩挲。
唯愿此生，与卿相守，终老一生。
这是彼时他将此物赠与她时在心里立下的誓言。
可是转眼之间，物是人非，他终究还是失去了她。
陆议脑海里忽然又响起孙尚香将定情信物还给他时说的话，她要他忘记她，开始新的生活，就当他们从来不曾相识。
但是怎么可能呢？事情一旦发生，就无法抹去。纵然此生无法相守，但这一生，他都不会再爱上其他女子了，若最后连他们之间幸福美好的回忆都要抛却，于他而言，岂非太过残忍？
莫说这世上没有忘情药，就算有，他也不会去喝。他宁愿要清醒的痛苦，也不要无知的麻木。
那日之后，陆议不再醉酒，很快又回到了从前冷静稳重的样子，每日兢兢业业处理军务、操演士卒，比过去更加的努力尽责。
连陆绩都倍感奇怪，想宽慰都无从开口，他原以为这件事会让伯言意志消沉一段时日，可没想到他能这么快恢复如常，以至于一些和孙尚香关系亲近、知道内情之人对他的反应颇有微词，比如据说大乔夫人听闻后，就对身边侍女慨叹陆校尉如此平静，未免太过冷漠无情。
但陆绩毕竟不同于外人，他知道这不是因为伯言本性淡漠，而是早已习惯把喜怒哀乐隐藏于心底。
一同长大，认识这么多年，陆绩虽然远比其他人更了解陆议，但也并不是完全了解，就像眼下，他不知道陆议的心境是否真的如他表现出来的一般平静，也不知道陆议是否真的决定放下过去，忘记孙尚香。
过了没多久，孙权派给了陆议新的任务，要他带兵去东部三郡清查招募隐匿人口，强者为兵，羸者补户，强大军队实力。
陆议像过去一样很平静地接受了委任，不过这次临行前，他呈递了封文书上去，那封文书跟军务无关，与政事无关，竟然只是请求改名，而吴候也没有过问缘由，就准许了他的请求。
这倒是让旁人有些意外，猜测纷纷又不解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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